她不是那种人。
不是她懦弱,只是她丢不起这份人。
回想离婚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多亏有父母支持、有朋友开解,还好,段斐觉得自己过得还算豁达。唯一忐忑的,只是觉得自己从此对挑选男人这件事,再没有了发言权。毕竟,连“潜力股”都不靠谱了,还有什么股能一路飘红?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果果解释——终究有一天,她要正面以对女儿的提问,她总要告诉果果,她的爸爸在哪里,还有爸爸为什么不能和果果在一起。
离婚了,谁也别找谁,可是面对“孩子”这个纽带,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能吗?
与此同时,孟旭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果果介绍自己?
说“我是爸爸”,那该怎么解释爸爸从来不和果果住在一起甚至从来没有出现过?按月打到段斐卡上的生活费,不多,一个月才几百元,却代表了孟旭全部的官方存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可是就算忘记了当年那些做夫妻的时光,却没有想到,再见到果果的时候,血浓于水的亲qíng仍然可以让他忍不住从心底泛上柔软的qíng绪。
直到果果仰头看妈妈,晃着妈妈的手继续叫:“妈妈,妈妈,妈妈……”
段斐终于叹口气,打破两人之间的僵持,说了句再俗不过的开场白:“最近还好吧?”
“还行,”孟旭站起身,反问,“你怎样?”
“我也不错。”答完这一句,段斐又没话了。
她习惯xing地想起初中英语课本上对话第一课:How are you?Fine,thank you。
两个三十多岁的人,昔日的夫妻,再见面却只能重复这种初级对白,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果果还在催:“妈妈,那个,球……”
段斐低头,看看那张明显带有孟旭特征的小脸,那一模一样的额头、下巴,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能凭下意识回答:“好,这就走,咱们去买气球。”
然后抬头勉qiáng笑笑,对孟旭说:“再见。”
孟旭沉默几秒钟,才答:“再见。”
直到出了新华书店大门,段斐还能感觉到背后有隐隐的目光注视,可是她不能回头。
她想,她这半辈子,已经够没面子的了,那最后一点脸面,就留给自己吧。
只是,她忍不住又想起这个千百次纠结于自己梦中的问题:倘若当初生的是个儿子,一年半前的孟旭,还会不会这么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婚?
无论答案是什么,显然都比如今的结果,更让段斐感到悲哀。
段斐的感觉没错,孟旭的确是目送她们娘俩消失在人群中。
孟旭无法形容这种感觉——算不上是多么后悔,但应该有种失落,若有若无地捆缚着他。事实上,他必须承认,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家看见冷锅冷灶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想到曾经家里的那些温暖,但很可惜,每想到这里,总也会不可避免地想到当初的那些不愉快。
他,或者她,这辈子恐怕都跨不过去昔日所有的那些坎儿了。
他得承认,离婚后的时光比他能想象到的要安静多了——兴许是高校教师目前的这种授课方式决定了老师们之间除了开会彼此很难见面。加上艺术学院这种地方向来是自由主义思想和行为的多发地,所以他习惯了让自己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要不是规定了必须要参加的活动,或者排好了一定要上的课程,他基本只生活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搞科研。一年半,他升了官,成为了科研处副处长;出了本教材,拿到了省社会科学二等奖;写了些论文,其中几篇发表于中文核心期刊;参与了省级重点课题,不仅自己有成果,还帮三个研究生确定了论文方向;课讲得也不错,课堂上很少有人睡觉,女生们依然热衷于围在孟老师身边请他答疑解惑……
去年夏天的一切,就好像一场速速落幕的闹剧般,在少数几个知qíng者不屑又隐忍的目光中极快地湮灭掉了。尽管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肯定有不少好事之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猜来猜去,但既然离婚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人们好奇一阵子也就忘记了。
今天的孟旭,和之前所有日子里的那个孟旭一样,除了多了个单身的身份,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
只是,偶尔,任何一个还算是心智正常的男人,都会忍不住想起那个流着一半自己血液的小孩子吧?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像:那个应该和自己很像的小丫头,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她多高了?有牙齿了吗?会说话了吧?
这些问题让他觉得很有趣味——尤其还是在艺术学院公寓楼里,时常总是有老人家抱着孙子孙女上上下下的时候,他每次看见,都会好奇地这样想象着。
然而,今天,他就这样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意料之中,真的有像他一样的额头、下巴……其实他觉得如果去掉一些婴儿肥,果果的脸型也和自己很像。可是,这么个自己的小复制品,却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甚至没有她看窗外的一个气球时那么热切。
她不知道他是她的爸爸。
这个认知令孟旭有些无法扼制的失落。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所有这些结果,难道不是他自找的?
过去的一年中,他一直很忙——他忙着辅导伍筱冰考试,忙着在她第一次落榜后鼓励她继续努力,忙着在她第二次考试前帮她联系更好的学校……她如愿以偿考走了,于是他们分手了。
面对这个结局,他当时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在乎,那不可能,毕竟曾经肌肤相亲,他甚至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女儿、女人去关心,去帮她出谋划策……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类“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例子实在是看多了、麻木了,总之当伍筱冰真的离开时,他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彻心扉。
他不敢去想——难道,真的从一开始,在他们彼此心里,都给这份感qíng打了折扣?
再或者,说得更凄凉点——他要的是慰藉,她要的是台阶,他们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天长地久的依赖?
想到这里,他周身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所以,也正是因为这些前因与后果摆在面前,现今就算有法律准许,他还能够走到果果的生活中去吗?
他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或者段斐那一关吗?
孟旭知道:这次偶然的遇见,提出了一个他一直想去思考,却从未敢于认真思考的命题。
(10)
段斐给许莘打电话的时候,许莘刚去自己相中的“高尚住宅区”jiāo了房子的订金,正在陪顾小影逛商店。
打着“优生优育”的旗号,顾小影毫不犹豫地买了商场里最贵的一件防辐she服——1300元人民币,却只有薄薄的一小件,怎么看怎么像件吊带衫。
趁顾小影去款台结账的时候,许莘就扯着这件昂贵的“吊带衫”在商场的灯光下端详,那种审慎的目光不像是在看衣服,倒像是在验钞。
然后电话就响了。许莘看见是表姐的手机号,没等段斐说话就投诉:“姐,我跟你说哦,小苍蝇可奢靡了,她买件防辐she服都要一千三!你说这哪是衣服啊,这整个就是拿十三张红票子贴在身上嘛……”
段斐本来酝酿着准备像祥林嫂一样发泄的哀怨qíng绪顷刻间就被她妹打岔打去了一半,顿了会才哭笑不得地说:“你俩在逛街?”
“是啊,这周她老公不回来,我也不用加班,两个孤独的女人啊……相依为命。”许莘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看见顾小影jiāo完钱正往回走。
顾小影也远远地就看见许莘在打电话,还很好奇地盯着她看。许莘做出一个“我姐”的口型,顾小影看见了,目光顿时黯淡下去——那种昭然若揭的小qíng绪让人一猜就能猜到她肯定又没往好地方联想。
“我刚才带果果去新华书店,遇见孟旭了。”段斐直接切入主题。
“孟旭?”许莘愣一下。听见这句话,刚走过来的顾小影也愣了。
“是,孟旭,”段斐苦笑一下,“没怎么变,还是那个样子。我以为我不在乎的,可是看见他,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好形容,反正绝对不是留恋,也不是怀念,但是就是有种很奇怪的滋味……”
“那这样吧,我看你也别làng费电话费了,gān脆把果果留给你爸妈,你马上打车去顾小影家,我们晚上在她家聚餐,涮火锅,”许莘看看顾小影,见她正在拼命点头,“人多,还热闹,来了再给我们讲你的艳遇。”
“艳遇?”段斐笑了,“是讨厌的‘厌’吧?”
许莘乐了,驴唇不对马嘴地答:“我们买了jīròu丸、牛ròu丸、鱼丸,欢迎品尝。”
晚上,顾小影家灯火辉煌。
能开的灯估计都打开了,这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颇没人气的屋子显得十分热闹。顾小影、许莘、段斐、江岳阳四个人围着餐桌涮火锅,一片热气腾腾中只听得嘈杂无比——
“不要动我的ròu!”
“那还是我的豆腐呢。”
“就是吃你的豆腐怎么了?”
“顾小影你不要脸!”
“有吃的谁还要脸啊?”
“姐,她抢我的豆腐!”
“你们不要吵,看江老师吃了多少牡蛎了?这才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俩傻冒儿!”
“啊!牡蛎,给我留点,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
“我也没吃多少啊……我说顾小影你能不能大方点?请人吃火锅你准备这么多青菜豆腐gān什么?你看看,嫩豆腐、鲜豆腐、豆腐泡、豆油皮、冻豆腐……你家养兔子呢?”
“兔子吃豆腐吗……”
“兔子不吃豆腐,兔子吃你——吃你那满脑子的糙!嘁,还大学老师呢,误人子弟!”
“我告诉你许莘,你可以侮rǔ我,但你不能侮rǔ我的职业!当老师是我从幼儿园时代的梦想——嘶,烫死我了!”
“活该!说错话遭天谴了吧?”
……
江岳阳和段斐面面相觑——整个过程中,他俩各说了一句话,可是为什么,这饭桌上却如此嘈杂,好像有二百只鸭子在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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