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桐耐心地听顾小影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声qíng并茂地叙述了许莘的悲惨遭遇,尽管中间几次被许莘bào力打断,但顾小影还是顽qiáng地坚持把故事讲完。管桐就那么听着,不怎么说话,偶尔捧场一样“呵呵”地笑两声。直到顾小影开始抱怨说“老公我想你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的时候,管桐才清楚地感觉到有笑容浮上嘴角,而一股暖流,瞬间在胸膛间流淌。
他只是没说,他就是突然很想听听她的声音——雀跃的、兴奋的、热闹的,那是来自“家”的气息,他抗拒不了,深陷其中。
直到挂断了电话,管桐也没有告诉顾小影,这个晚上,他遇见了以前的女朋友蒋曼琳。
其实,都在官场里行走,他早就知道,有些人,避不开。
这些年里,他有很多次都在大型会议的会场或某些工作场合遇见过蒋曼琳,匆匆一瞥,甚至不是每次都能互相看见对方。偶尔有点空闲,点头打个招呼都已经算是完备的礼节,至于jiāo流,从未有过。但这并不等于听不到和对方有关的消息——从人事厅到省政府,“酒量好”、“能力qiáng”、“背景了得”通常就是蒋曼琳的三大标签。也恰好这三个标签就是一个女人在官场行走的通行证,所以提起蒋曼琳,在圈子里也算是颇有名气。
所以,他从没有想到会看见蒋曼琳喝醉酒。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会喝酒。第一次喝酒应该是研三毕业前夕,她顶着家里要求她和管桐分手的压力,在研究生会的散伙饭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才不过一瓶而已,就已经醉得不辨方向。那是初chūn,管桐记得他抱着她坐在cao场边的看台上,给她灌水,再看着她吐;吐完了继续喝水,然后再吐……他要送她回去,她不肯,只是那么紧紧抱着他,在夜空下嚎啕大哭。
那年那月,他们是真的爱过。
可是爱qíng敌不过世俗——蒋曼琳的父母无法接受一个来自农村的女婿,更不愿意让女儿有个农村的婆家,说是不愿意让女儿将来受委屈,所以在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后仍然是坚持让他们分手,然后给女儿找了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没过多久就cao办了婚礼。
后来因为工作关系,管桐也见过蒋曼琳的丈夫——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也算一表人才,父亲是副省长,他本人在公安厅政治部工作,一身警服挺拔帅气,言谈举止张弛有度,一看那份气质就知道是官宦世家里熏染出来的“童子功”。管桐没觉得不平衡,反倒觉得这样的男人配蒋曼琳,俩人彼此都不亏,算是桩好姻缘。
所以,他更没想到,蒋曼琳会喝醉酒——她不快乐,管桐猜。
但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衬着一副已经不错的酒底子,再醉,也不可能像当年那么失态了。
管桐看见蒋曼琳的时候她已经从饭店里出来,坐在后院的花坛边上,仰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手边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半,没盖盖子放在那里。手机掉在地上,都没想起来要捡。
管桐抬头看看楼上——三楼的某个包间里酒席仍在继续——基层接待省政府领导向来是不遗余力,虽然来的不过都是处级和科级gān部,却已经足够地方上震动一把,恨不得出动一整套县委班子来陪客。
管桐看看不远处的蒋曼琳,见她如同雕塑一样一直坐在那里仰头看天,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过去,站在距离蒋曼琳大约两米远的地方问:“你还好吧?”
蒋曼琳扭头看他一眼,微微眯一下眼,笑了:“管县长好。”
“你的手机掉了,”管桐指指地面,提醒她,“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蒋曼琳歪头看看管桐,那一瞬间的神态突然让管桐有点恍惚,觉得时间一下子跨越了八年,而蒋曼琳脸上仍然是研究生毕业前夕那带点绝望的单纯。
然后他听见她说:“管桐你真的变了,放在以前,你不用说,就帮我捡起来。”
管桐这下子终于可以确定她喝醉了——在清醒的时候,他们一样,从来不提以前。
“管桐,你有孩子了吗?”蒋曼琳看着他问。
管桐愣一下,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手机,答:“还没有。”
“我想儿子了,”蒋曼琳低下头,眼睛看着落在地上的手机,可是仍然不肯捡起来,只是那么看着,像在自言自语,“五岁了,很聪明,刚才还打电话跟我说得了一个小红旗……”
“你们这次下来要走几个地方?应该不会超过一周吧,”管桐安慰她,“用不了很久就能回去了。”
“除了儿子,我谁都不想看见,”蒋曼琳低下头,管桐看不见她的表qíng,“我真受够了。”
她抬起头,眼里含了泪,管桐心里一软,终于还是走过去,帮她捡起手机,放在她身边。直起身来的瞬间,突然被她抓住了袖子,管桐怔住了。
“管桐,”她这样叫他,带一点偶尔的清明,“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你就是喝得太急了,”管桐略挣一下袖子,可是被抓得太紧,挣不脱,“那是白酒,又不是白水,你就算不喝又怎样?”
“我讨厌应酬,可是我没有选择,”蒋曼琳慢慢把脸贴在管桐的袖子上,管桐心里一震,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能够相依相偎的年代,听见她说,“可是走到这一步,怎么可能不应酬……你不喝,人家说你仗着省长的背景摆架子,你喝,老公不愿意,说你不顾家……儿子跟我一点都不亲,他是我婆婆带大的,只要有奶奶,妈妈永远不回来也不会觉得想念……我婆婆那人……呵呵……那个人啊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别人看我什么都有,可是我除了儿子,什么都没有……”
她这样絮絮地说着,管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手机响,掏出来接听,听见县长着急地问:“管县长你去哪里了?这么久不回来不合适吧?我跟你说蒋处长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一个女同志……”
“我出来接电话,看见她了,她也在接电话,好像是家里人有事找,”管桐撒谎,“我这就回去。”
“好,抓紧点。”县长这才放心地收线,管桐扭头看看蒋曼琳,只见她抬起头,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他,又好像是在看他头顶上方的月亮。
管桐叹口气,伸手掺蒋曼琳站起来。蒋曼琳的行动还算利索,也没多话,只是乖乖地站起来,随管桐往外走。走到酒店正门口的时候,管桐犹豫一下,还是拐个弯,带蒋曼琳去了客房部,要来备用钥匙,把她送回房间。临走的时候管桐倒一杯温水放在chuáng头柜上,顺手再拧开小夜灯。温暖的灯光下他看一眼蒋曼琳,只见她躺在chuáng上,闭着眼睛,眼角还有泪痕。
管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结果那晚一直到离开后,管桐的脑海中都一直jiāo替着蒋曼琳的影像:过去的,现在的,意气风发的,失意哀伤的……她没怎么变,仍然漂亮,气质越来越好,头发剪短了一些,看上去更加jīng明gān练,估计都不会有人知道,背人处她心里的苦。
说到蒋曼琳的婆婆,管桐略知一二:省地税局的党委书记,能gān,说一不二。若是把这份qiáng悍带到家庭生活中,管桐不用猜也知道,蒋曼琳绝对不是她的对手。如果蒋曼琳是个能承受委屈的小媳妇倒也罢了,可偏偏蒋曼琳自己从小到大也是优越感qiáng烈,她能忍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却未必能忍一辈子。
管桐没有幸灾乐祸——虽然他们分手了,虽然她第二次的选择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幸福,但是想想顾小影,他们自己的生活又岂是一帆风顺?
说到底,谁都不容易。
所以,他才那么想听到顾小影的声音,撒娇也好,发脾气也好,手舞足蹈地给他讲笑话也好,都是生机勃勃的。他最喜欢她的怕也就是这一点——她不是没有烦恼,但她不往心里存烦恼,甚至很多时候自己就把烦恼转化了,然后用一种货真价实的快乐去感染周围的人,迅速而又真挚。
有她在他身边,他的生活便多了很多的轻松。
他想着想着又想起蒋曼琳迷离的表qíng,和那句委屈的话:我想儿子了……
她只剩这一样寄托,因为这个寄托,她酒醒之后仍然会微笑、会像没事人一样忘记这个晚上对他所说的一切。她因为这种寄托,可以吞下去所有的苦——管桐突然想,或许,他真的应该有个孩子了。
不是敷衍,不是安慰,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了。作为生命的延续,看他(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像蒋曼琳说的那样,陪孩子长大……其实即便是在以前,他都不是不想要孩子,他只是觉得不合适,严格说起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条件与资格。
难道不是吗,单就“陪孩子长大”这一条,他就做不到。
不过这段时间他也知道自己变了:他开始犹豫,开始踟蹰,他不希望再亏待顾小影,让她一直等下去、一个人孤零零地等下去。她以前从来没有说过她害怕,可现在他知道了,日复一日的孤独的确是可以销蚀掉任何人本来坚qiáng勇敢的外壳。顾小影的梦魇、每一次打电话时说的那句“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还有所有那些对生一个孩子的渴望……未必是她刻意的重复,但足以让他歉意深种,无法忘怀。
是的,现在他知道了,婚姻不只是一个男人放心大胆往前走的后盾,还是GPS全球导航器——那是种规划,告诉你尽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往前走,但要限速、要注意前方的jiāo通指示灯、要晓得变道、切勿跑偏。要记得,无论你走多远,身后都有一个家,这是你往前走的勇气与力量,也是你必须要考量到的限制与顾虑。
其实凡事都是如此——因为付出爱与惦念,才能收获信任与依赖、支持与动力。
管桐想,或许,现在,他真的应该为他俩的未来、这个家的未来,去做点什么了。
(1)上
(1)
年前,管桐终于回了家。
他仍旧没有告诉顾小影和蒋曼琳见面的事qíng,当然更不会提到蒋曼琳带给他的触动与反思——开始时是怕她多心,后来则彻底觉得没必要了,因为顾小影的心思压根不在除了生孩子以外的任何一件事qíng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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