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身上多了一份沉重的责任,虽然他依旧在深渊底触摸着也许从未被宋煜喜欢过的自己, 但他知道自己变得不一样了。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对待那个家,心平气和看待爸爸和妈妈所做的一切, 他要有新的人生了。
两天后,爸爸看妈妈病qíng稳定, 心qíng舒畅,最主要是休整两天,做好了抗战两周的准备, 给楚修远挂去电话, 楚修远二话不说就往回冲。临到门口,他掏出钥匙,却发现怎么都对不准锁孔,他紧张。
深深吸进口气,左手托住右手, 门却突然打开了。
楚修远后退一步,就见妈妈开心的眉眼,惊喜地要给他递拖鞋。
楚修远边踩着后跟褪下自己的鞋子,边接过拖鞋:“我回来了。”
换了鞋,妈妈拉着楚修远就往卧室去:“你爸爸说你今天回来,我给你准备了很多礼物!”
楚修远跟着走到chuáng边,chuáng上放了一排照片,定睛一看,居然全是相亲照。
“妈……”
“怎么样?我可是特地从微信里打印出来的。”妈妈期待地拿起一张,“你看这个女孩,家里全是知识分子,52书库,家庭条件也和我们家差不多,有两套房……”
“妈……”楚修远按下照片打断了妈妈,“你觉得幸福的婚姻是什么样的?”
妈妈有点莫名:“问这gān什么?”
“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在这之前,我想先判断一下,我能不能把秘密告诉你。”
听到秘密妈妈好奇:“有什么秘密是妈妈不能知道的?”
“我心里有个标准,如果我们的想法认知相差太多,为了我们不起争执,我会选择不告诉你。”
“吊我胃口……”妈妈嘟囔了两声。
楚修远微笑着看妈妈,笑得有点坏:“想听吗,我的秘密。”
妈妈怎么会不想听,那个神神秘秘的秘密简直戳中妈妈软肋。
“所以你觉得幸福的婚姻是什么样的?”
妈妈想了想:“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子孙孝顺。”
“那丁克族呢?他们不会有孝顺的子孙,他们的婚姻就不幸福吗?”
“诶?”妈妈一下被问住了,歪头想了两秒,突然紧张地问,“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想当丁克族吧……”
楚修远佯装失望地叹一口气:“忘记我说的秘密吧,我去帮老爸打下手。”
“等等等等!”妈妈拉住楚修远,“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楚修远停下脚步,说:“假设你和爸爸在一起,但是你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受孕,你们养不出孩子,可爸爸对你不离不弃,替你挡住来自家庭的压力,退休后你们没有孩子养老,可你和爸爸一起环游世界,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陪着你,你觉得这样的婚姻幸福吗。”
妈妈愣了愣,看看楚修远,瞥开眼又想了想爸爸,睁大眼又看向楚修远,点点头:“幸福。”
“我也觉得幸福。因为你拥有爸爸,爸爸也拥有你。”楚修远笑,“但如果陪你环游世界的不是爸爸,你还觉得幸福吗。”
妈妈摇摇头:“我和你爸都那么多年了……”
“那如果你当初就得知自己无法生育,还会答应爸爸的求婚吗?”
妈妈张口想说会,却只吸进一口空气,她努力去思索,眉头蹙紧,最后什么都答不上来。明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她却得不出答案:“我不知道,我想答应,可是又怕耽误他……”
楚修远转身,微微松出一口气,又露出个极为浅淡的微笑,在chuáng边坐下,扫乱一chuáng的照片,抬头看妈妈:“我的秘密是,我不能去耽误这些女孩,因为我心里装着一个人,就像你心里装着爸爸一样。”
妈妈怔愣:“你有……喜欢的人了?”
“有。”坚定的。
“啊。”妈妈拍了拍额头,现在才想起来楚修远很久之前似乎说过他有心上人。
楚修远笑笑:“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妈妈懵懵懂懂点点头,在楚修远身边坐下:“好。”
“我的故事。”
妈妈笑:“你有什么故事是妈妈不知道的?”
楚修远撑在chuáng上的手缓缓抓紧了被单,他回想了一下和爸爸一起赏月的那一晚,又慢慢将手松开:“我这一生,有两个执念,但我放弃了其中一个。”
妈妈突然紧张地绞紧了双手:“为什么?你放弃了哪……”
“我放弃了我的梦想。”
妈妈反复捏起手指,楚修远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你还记得我小学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吗?”
妈妈紧张地摇头。
楚修远说:“叫我的梦想。”
妈妈比爸爸敏感许多,感qíng也细腻太多,楚修远说得很认真,当他告诉妈妈他不知该如何和朋友们解释他当不成医生,不知如何和朱昭解释为什么会去公卫报道,当他给自己贴上了“三无人士”标签,无目标、无理想、无憧憬时,妈妈僵坐在chuáng边,再也扯不出一个笑容。
“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我的梦想死了。我说不出口,好像不说出口,我就还活着。”
“那个夏天我知道了,什么叫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妈妈的嘴唇都颤抖起来,却像是被楚修远惊吓到,一个字都说不出。
“那年夏天我发现,我可以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我找不到能收容我的地方,找不到我可以存在的地方,我甚至无法存在于这个家里,无法存在于我设想的未来里,就连我的幻想中,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唯一还呼吸着空气的理由,是我爱你们。” 楚修远再一次苦笑,“你说害怕我出意外,害怕我死,可是妈妈你告诉我,我还活着吗。”
妈妈颤抖的嘴皮边,猝而划过两行泪,楚修远看不出是懊悔还是自责,是伤心还是痛苦,只知道妈妈泣不成声,一遍遍哽咽着,反复许许多多次,楚修远才听出妈妈在说:“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我求求你别这样……”
那是一种煎熬。
梦想、生命、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她以为为楚修远好的一切,最后是不是伤害了他。
她无法控制的思想和楚修远被自己亲手碾碎的梦想的冲撞,将她撞得支离破碎,猛然间,她痛苦地哭倒在地上,背靠chuáng沿,紧紧抱着自己,破碎的哭声自膝盖溢出,断断续续,似乎连呼吸都再不连贯。
楚修远不知道妈妈此时在想什么,只知道妈妈的哭声,夹杂着浓烈的挣扎,她在和思维中那拐不过弯的顽石纠缠,用整副身躯,被那牛角尖贯穿,生命和活着,该如何抉择。
楚修远将妈妈扶起,抱住她轻轻拍了两下:“妈妈我不恨你,因为我找到了新的目标。”
“真……真的吗?”妈妈仿佛抓到了救命稻糙。
“如果我人生的最后一刻,不能奋斗在诊室里,不能死在医院里,那我想老死在他怀里。”楚修远垂头闭上了眼,想象了一番,轻笑,“死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我这辈子活过。”
“这就是我新的目标。”楚修远郑重地问,“妈妈,可以让我活一次吗。”
妈妈呆呆地,半晌之后点了点头。
楚修远又说:“我喜欢他,但他是个男生。”
“男、男生?”妈妈还没从第一个打击中回过神,瞬间又脸色苍白,“不……”但那“不”字的音才发了一半,就发不下去了。
楚修远:“你还记得你刚才说,什么样的婚姻才幸福吗。”
妈妈僵硬地无法给予楚修远回复,点头摇头都做不到。
“你说你的幸福,就是爸爸,他走进了你生命里,即使你们没有孩子养老,但你拥有他,他也拥有你,你们可以环游世界直到生命的尽头。”楚修远低头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不想一个人旅行。”
妈妈那一声“不”字,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可以为了你放弃当医生,但是我做不到为了你放弃他。”楚修远屏住了呼吸,“我已经亲手把梦想埋在了那个夏天,我不想再亲手埋葬一次我活着的证明,我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坚qiáng,我也是抑郁症的高危人群,我承受不住第三次天塌地陷了。”
妈妈捏紧的双手突然一抖。
“在认识他之前,我的人生都只是为你延续着,可是认识他之后,我想为自己活一回。”楚修远的声音是那么轻缓,“妈妈,我可以活得像我自己吗。”
妈妈僵硬地看着自己双手,又僵硬地看向楚修远,那一句句轻缓的话往她身上戳出了一个个血窟窿,疼,说不出哪里疼,浑身都疼。压抑的qíng绪突然崩溃,妈妈哽咽着开始喊起爸爸的名字,声音由小到大,最后近乎歇斯底里。
爸爸跌跌撞撞冲进房间将妈妈抱进怀里,打个眼色把楚修远赶出了卧室。
那天晚上,楚修远没有留下吃晚饭。
两天后,爸爸疲惫的打电话告诉楚修远,妈妈还是发病了。
她以前觉得为了孩子的命和日后的幸福,替他做主改了志愿不算什么,现在才发现她毁去的不仅仅是楚修远的梦想。
可她依旧走不出那个牛角尖。深刻的自责和顽固的思想jiāo织,她崩溃了。
爸爸请了两周假,带妈妈去看医生,陪着妈妈失眠,听着妈妈一遍遍问他我是不是没做错。直到第十四天,妈妈从诊室出来,哭倒在爸爸怀里。
“医生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爸爸抱紧妈妈,叹一口气:“的确是你的错。”
妈妈突然僵硬了肩膀。
回家的路上,妈妈低落得一言不发,回家之后也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那天晚上,妈妈睁着眼睛躺在chuáng上,一直到清晨爸爸醒过来,问他:“我是不是一个好妈妈?”
爸爸在chuáng上辗转,搓着自己还黏在一起的眼皮。
“我是不是个好妈妈?”妈妈又问。
“你不是。”
妈妈捂住双眼,爸爸听到了隐忍的哭腔。
“但你以后可以是个好妈妈,从今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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