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爸爸一震,却没有说话,然后,他用力揉了揉儿子的亚麻色头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远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爸爸。
……
“日落城!”在爸爸的身影消失后,他突然跳起来大声喊。
“一定是日落城!”爸爸说过的,那是最美最美的地方!
最美最美的地方……
爸爸如今,还在那个最美最美的地方吗?
少年深呼吸,回忆里的画面感染了他,他坐到电脑前,十指飞快地敲打着。
“爸爸,我刚才征服了南迦巴瓦峰,那里的天空特别蓝,峰顶的云特别白,站在峰顶,我体会到了你的感觉,我明白了你一直教我的‘征服’的涵义,那一刻,我感觉和你的距离又靠近了一步……”
“爸爸,这一年多,我走了很多你曾经走过的地方,我看到你说过的那些最高的山、最深的海、最辽阔的糙原,等一下,我还要去你说过的,最瑰丽的古乡冰川……”
“我走着你走过的路,对你的爱和思念越来越qiáng烈,似乎我们从来不曾分开过,虽然我一个人上路,但我总感觉你一直在我的远方,召唤着我,带着我上路……”
少年的棕色眼睛渐渐变得深邃起来,他停了一下,又继续写,“可是,爸爸,你现在在哪里呢?我真的很想找到你,告诉你我的流làng,告诉你我的征服,我真的很想你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得意地把我举起来……对了,爸爸,告诉你,去年我生日,西民送了我一件特别珍贵的礼物——他根据我的描述,竟然做出了一块和你脖子上戴的一模一样的铜牌,西民真的太聪明了……”
少年从胸前取出那块铜牌,轻轻抚摸着,嘴角qíng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爸爸,我知道,铜牌上的符号,一定跟你说过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日落城有关系!现在我随身都戴着它,我相信总有一天它会指引我找到日落城……爸爸,我一定会找到日落城,一定会找到你的!一定!”
少年又敲了一遍“一定”,然后,cha上网线,将这段话,连同那张红日的照片,一起发送到自己的博客上去。
“谁要去古乡冰川?要去的快上车!”少年刚按下刷新键,忽然,门外划过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以及一阵粗犷的吆喝声,
“我去!我去!”少年冲到旅馆门口,大喊了一声,然后迅速地折回来,关电脑,整理行李。
“要去就快点!车就要开了!”粗壮黝黑的藏族司机粗着嗓子不断催促着,将嘴里的烟蒂吐到地上,然后发动引擎,中巴车立即晃晃悠悠抖动起来。
少年一手拎起电脑一手抓着蓝色的外套冲了出来,挤上破旧的中巴车,好在最后一排还有一个靠窗的位子,几乎刚坐下,车子就犹如脱缰的奔牛冲向广袤的前方。
车里,少年整理好自己的东西,靠在窗子上,望着窗外慢慢后退的景色,笑容宛如阳光一样灿烂。
5
中巴车晃晃悠悠地沿着盘山公路行驶,海拔越来越高,稀薄的空气,加上车厢里浓郁的汽油味和牲口味,许多人都昏昏沉沉起来。
“喂!快别睡了,当心高原反应,千万睡不得!”好心的藏族司机提醒着旅客,在这样的高原,睡着了醒来就会头疼yù裂,浑身无力。
少年也感到有些困倦,他将窗子推开一条fèng,凛冽的风使得他清醒了不少,但看到边上旅客缩着脖子怕冷的样子,他又关上窗,不好意思地笑笑。
司机从面前的一堆杂物里掏一盒破旧的磁带,然后塞到同样破旧的录音机口里,扭开喇叭,立刻,粗犷而苍凉的歌声弥漫了车厢——
“红太阳呀,已西斜,
小羊儿呀,快回家呀!
红太阳呀已西斜!
红太阳呀,落在山背后呀——”
“红太阳呀已西斜!
黑黑的道路,你可别迷失呀。
你迷失了,我心痛呀,
我那远行的人儿,丢开了我怎能不记挂?”
……
简单的调子,却有一份苍凉和动人的韵味,少年饶有兴趣地听着,记挂。轻轻跟着哼了两句,却根本没有那种味道,他看着身边跟着哼唱得起劲的旅客,可有谁挂念着他们吗?
记挂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想着,他不懂,不过,也不想去懂,他已经有了“流làng”的满足,不需要再去体会“记挂”的感觉!
于是,他就带着阳光的微笑,静静地听着。
良久良久,车子在歌声中一路颠簸,盘山公路由宽变窄,又由窄变宽,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小镇上停了下来。
“到了!”司机吆喝着,然后按动按钮,打开车门。
少年迫不及待地抓起行李从车窗跳了下来,望着陌生的四周。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站,周围是灰色的班驳的墙,huáng色的泥泞的土地,没有一颗糙。几个小贩吆喝着,兜售着彩色明信片、地图、水、方便面等东西,风沙给他们的脸也蒙上了灰huáng的色彩。
除了天际那染红了的落日外,一切都是灰和huáng……少年心中突然涌现出一丝苦楚。
尽管,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单调,习惯了这样的孤独。
这就是流làng,而征服总是需要代价的。古往今来,哪个làng迹天涯的英雄不寂寞?
少年收起惆怅的目光,准备离开。突然,他的瞳孔一紧,一抹异样的色彩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什么?一抹紫色?对,一抹紫色!淡淡的,浅浅的!在这单调的环境里是那么生动、鲜活。
难道,是她吗?
那一刻,少年孤寂的心中忽然升腾出一丝温暖的cháo湿。
“嗨!”他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言语兴奋,“原来你也在这里!”
紫色的人影,抬起头,幽蓝的眼睛静静望着少年,有些自然卷的长发中分,编成两条麻花辫子垂到胸前,眉心一粒胭脂痣——是她,真的是她,自己在南迦巴瓦峰上救下的女孩!显然,她已经复原了。
多么让人开心的巧遇啊!
“嗯!”女孩子淡淡应了声,轻轻点了一下头,轻得连垂在胸口的辫梢都没有震动。她已经脱下了厚重的登山服,换了一套轻便的衣服。但,还是紫色……
一件镶着白色小碎花的紫色套头毛衣,一件深紫色的牛仔裤衬托出她修长的腿形,裤腿上充满泥泞。
少年看着这紫色的女孩,猛然福至心灵,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熟悉了!
对,她像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紫色的豌豆花,故乡田野里的那些豌豆花……
那么柔弱,又那么坚qiáng,自开自灭的豌豆花!
一种“似是故人来”的感觉就把他包围了,少年忽然觉得莫名的亲切起来。
抛开了她的冷漠,他嚷着:“哈!太好了!想不到又在这里见到你!你身体怎么样?对了,你也一定是来看古乡冰川的吧!”
听到古乡冰川四个字,女孩子迟疑了一下,又点了一下头,这次重多了,她的手无意识地拈了一下辫稍。
“我也是!那还等什么呢?”少年立刻欢呼起来,上前就想拉她的胳膊,“我们一起去吧!”
没想到这个动作却让女孩立刻后退了一步,她的手紧紧抓住胸前的衣襟,蓝色的眼睛,顿时充满了戒备之色!
“哎——你不要怕!”少年天真地说,“我不是坏人!你忘记啦?我们已经在山上认识了,现在又在这里遇见,难得那么巧,一起去吧!”
女孩子脸上的戒备渐渐淡了,眼眸中闪过一丝柔和的光,但她似乎还在迟疑。
“糟糕,不好了!”少年抬头看着天际,突然惊呼起来。
女孩顿时qíng不自禁紧张地看着少年。
“不好了,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得快走!”他再次拉起了她的手。
她轻轻一挣,他却毫不在意,““快点走吧!都说huáng昏的冰川是最美的,迟了就来不及啦!”
这次,她没有再挣扎。
山路越走越狭窄,一股奇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少年拉着女孩,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天地忽然开阔,巨大的冰川就呈现在眼前——
夕阳染红了大地,涮走了烟云,带去了huáng沙,淘尽了污浊,于是,天高了,地宽了,水长了,洗涤尽人世的喧嚣,只留下一片晶莹——
飞架的冰桥温润如玉,玲珑的冰dòng碧绿纯净,四散的冰屑如同仙女散花,以及纤细的冰芽、冰笋、冰雕,千姿百态的冰世界,无一不趣味隽永。
在这中间,是数十座冰峰,静静满溢着远古的身影,玄冰白雪,在金红的阳光下,瑰丽无比,壮美无比,如梦、如诗、如歌,如一个千年的神话。
最高的那一座冰峰,半山腰里,峭壁之上,开着两朵碗口大的雪莲,花瓣是幽深的蓝色,四周都是冰雪,蓝得越发宁静,加上夕阳金光映照,奇丽万状。
少年和女孩qíng不自禁地对视一眼,彼此都被这鬼斧神工的大自然震慑住了,突然间,两人心中均是满怀神圣,竟然有好几分钟做声不得。
然后,少年迅速取出数码相机,对着冰川、冰雕,雪莲……咔嚓咔嚓地按下快门。
女孩子却安静地从行囊里取出了画夹、调色板,画笔……
当少年转了一圈,一口气拍完了数十张照片时,他突然看到一副美丽无比的景致。
冰山下面,紫衣的女孩席地而坐,支着画板,白皙柔嫩的手飞快地握着画笔在纸上扫过,她神色安详,眼睛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她的麻花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有些卷曲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膀上。
少年走过去,带着新奇的qíng绪,看着她作画——
白色和蓝色是整个画面的主调,白色的雪,白色的冰川,蓝色的天,蓝色的雪莲花……
他不知道她的速度竟是那样快,一笔笔鲜明的颜色重叠地堆上了画纸,他只感到画面的零乱……
但是,片刻后,那些零乱,都结合成一片神奇的美!
女孩提起笔来,最后蘸了红色的颜料,在画面的上角,扫出一轮半落的夕阳,打破了整个画面上“素”的感觉,立刻,变得静中有动起来。
少年对画虽然外行,但也觉得她实在画得好,不由感叹出声:“你画得真快啊,画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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