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仰恩私下里曾经问过尚文,怎会不想结婚呢?怎知道,尚文目光复杂地,长久注视着他,那种眼神,带着伤感,不甘,甚至愤怒的成分,仰恩到现在还记得。结果,当尚文张口说话的时候,还是分不清玩笑还是认真的口气:“又想我继承家业,又想我传宗接代,要累死谁吗?再说,崇学他们怎么不敢去bī?单拣软柿子捏呀?切……看我能让他们得逞……”
那是第一次,仰恩发现,尚文并不象他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只是越靠近内心的地方,他藏得越紧罢了。
出人意料地,他拉肚子的毛病拖了挺长时间,时好时坏。仰恩似乎并没注意,只当自己吃坏了东西,饮食上更加注意,几乎带油水的都不敢沾。不知道是饮食上控制得当,还是四月末尚文院子里厨房打杂儿的孙婶儿给辞退的原因,仰恩拉肚子的毛病,竟是慢慢地不治而愈了。
一九三O年的五月末,基督青年会为了响应文化普及的号召,开办了免费xing质的民间补习班。因为刚开始,只开设了中文和英文两个课程,由青年会的学生执教,主要针对奉天城里和郊区的一些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成年人。中文班的课本是沿用“东北大学”的爱国学生编写的“千字文”他们在农村的文化普及活动中,就用那个课本,效果还不错,然而英文班却没有课本。教学部的主任见仰恩整理的自己当年跟霍华德学习英文时的笔记和提纲,非常系统,很适合初学者,于是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愿意编写一本英文入门的教材。仰恩自是欣然答应,并做了适当的调整,从字母讲起,兼顾些简单常用的单词和句子,还赞助了自己的零用钱,印刷了五百本,免费提供给学员。不仅如此,他还接了周日晚上的一个班,亲自教授。仰恩的班,大概有二十多人,因为年少时错过了求学的时间,学习的热qíng很高,对新知识充满了向往。并且,大家对这个温和亲切的小先生非常尊重。偶尔课后,仰恩还会收到些小礼物,有时候是竹编的小灯笼,有时候是块热乎乎的烤红薯。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因为这种平常人之间单纯的关怀,而格外感怀。更让仰恩意外激动的是,肖仰思并没有因为下药事件,把他圈在身边,相反对他的活动,非常支持和鼓励,她说:“爹娘的爱选择把你含在嘴里,关起来保护着。姐姐的爱,要让你飞出去,认识外面的世界,我的仰恩,一定能飞得很高,很稳,总有一天,姐姐会以你为傲!”
仰恩抱住仰思的脖子,狠狠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姐夫真他妈的好运!”
仰思吓了一跳,在他头上惩罚似地敲了一下:
“你这是跟谁学的?怎么能这样说话的?”
仰恩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了。
肖仰思当然知道弟弟是跟谁学的脏话,他跟那个人,几乎形影不离了。
四月中,仰恩的班里来了个cha班生,让他惊讶的是,竟是那个唱完正月的戏,却再也没有回北平的,容庆班的夏老板——夏玉书。
当天晚上,因为天好象要下雨,所以仰恩提前放学。等学生都走了,他正在收拾收上来的作业,感到一个轻盈的身影,在自己背后站住了。
“有人来接你吗?”他边说边转过身,果然是夏玉书,“外面要下雨了。”
夏玉书歪了歪头,脸上绽开个调皮的微笑:“谁会来接我?”
“那你要自己回去吗?不赶早的话,一会儿huáng包车会很难叫。”
“车夫在外面等着呢!就想和你说说话儿。”
“哦,”仰恩想,自己的司机应该不会这么早过来,“好啊,说什么?”
夏玉书看着肖仰恩捧起一大叠的课本,挺重的模样,于是主动帮忙分担了一半。两个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话。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嗯,夏老板才艺俱佳,自是过目难忘的。”
“呀,那第一次听我的戏,怎么听了一半就跑了?”
夏玉书带着点戏弄的语气对仰恩说,眼睛里仍旧是那俏皮的笑着。这人看来果然是好演技,在台上那风qíng万种,哀怨凄凉的神态,让仰恩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个内向悲观的一个人。可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人音容巧笑,竟是开朗活泼,讨人喜欢的。仰恩想着想着,有些走神,所以没听见夏玉书问题,被捅了两下,才回过神来:“什么?夏老板说什么?”
“你别一口一个夏老板的。我叫你仰恩,你叫我玉书好了。”见仰恩点了点头,说:“我问你呀,第一次听我唱戏怎么听了一半就跑了?”
“啊,”仰恩有些难堪,却没隐瞒,“我,我不懂那个。那天又很累,就跟尚……大哥回去了。”
仰恩恨不得要自己的舌头,怎么就改不过来呢?都怪他,私下里非要自己叫他尚文,在人前又要叫他“大哥”,稍不留神就弄错了。
夏玉书是何等水晶心肝儿的人啊,一听就笑了,倒是给了仰恩面子,只说:“我在奉天,一个熟人都没有。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好啊!我在这里也没有朋友。”仰恩想了想又说,“我在哪里也没有朋友 ,又怎会嫌弃你?”
“我知你不会嫌弃,怕五太太不允许,我眼神再不济,也看得出五太太在原府的地位,她又疼你跟疼自己儿子似的,能允许你跟我个戏子jiāo朋友?”
“什么戏子不戏子,职业不分贵贱,玉书不该那么想自己。姐姐是个很开明的人,没有那么封建,而且她也是你的戏迷,才不会阻止的。”
说着两个人到了青年会的门口,外面的天空低低的,倒是要下雨的模样。来接仰恩的车停在正门前,那是姐姐常用的车,一辆二九年的黑色别克。他再向四周看看,见角落里有辆huáng包车,应该是玉书的。仰恩从玉书的手里接过作业本,冲他点头道谢,又问:“要是有什么关于英文的问题,可以单独问我。你住哪里?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给你补习。”
玉书道:“你这人对我都没戒心吗?刚认识就要到我家里补习,不怕我害你吗?”
“怎么会?”仰恩豁达地笑笑,“我知道你到原府唱戏就唱了五个年头,也算是原家的熟人,怎的又这么生疏的?”
说完,回头看了看司机,不想让他多等,“我该走了,你可以到原家找我,或者到青年会也行。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上课。”
夏玉书含笑点头,看着仰恩小跑几步,钻进了汽车。汽车开动前,还隔着玻璃窗,冲他挥手道别。夏玉书也微笑挥手,看着汽车消失在夜幕之中,微笑的脸垂下来,“肖仰恩,为什么老天对你如此仁慈?难道你不觉得,你拥有的,太多了吗?”
仰恩进入东北大学的第一件大事,是给师兄介绍到社团的外联部。所谓外联,就是对外联系,目的无非为了赞助。东北大学学生的课外活动虽不比国内其他综合大学来得多种多样,却也有十数个不同xing质的社团。社团的活动经费都是内部自己解决,大部分学生两袖清风,又多是自命清高,筹集活动经费是件谁也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因此学生会多了个部门叫外联部。仰恩心里清楚因为自己年龄小,别人多少会瞧不起,不愿带他参加活动。而外联部的成员多是富贵家的子弟,就算没有能耐拉到赞助,自己拿出些钱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生意人多吝啬,要他们拿出钱,完全没有回报地捐出去,本就不是易事,慢慢地,外联部的gān事按月掏钱,竟成了外联部经费的主要来源。仰恩心细如丝,看明白整个事件后,说不难过是假的。好在身边有原尚文这个开心果,总能在他低落的时候逗他开心:“恩弟,你是不是不舍得零用钱?”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心疼钱,我只是难过,好象除了钱,我就再没吸引人的地方,就没有价值了吗?”
“当然不是,虽然恩弟长得象一只大元宝……”
“你才象大元宝呢!”
尚文见仰恩有些生气,才有了正经地说:
“你要做给他们看,不能盲目随从现在外联部的规矩,向家里要钱去贴补,要学会赢利,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恩弟,你要用行动证明……”
见他眼神闪烁,估计又没什么好话,果然他继续说:
“恩弟要用行动证明……你呀,就是只大元宝。哈哈!”
尽管这人很没风度,笑得前仰后合,仰恩心里却还是感激他的鼓励。半年多来,尚文几乎成了他的依靠,是他有问题,有烦恼的时候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纵使他十次有八次要取笑自己,可仰恩知道,这人心里是真关心自己,背地里肯定又偷偷摸摸地帮忙。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在少年的心里渐渐扎了根。
几乎为了配合尚文的激励,上天很快送给仰恩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十月末,河北水灾,数万人被迫离开家园,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学生会决定举办一次赈灾捐款活动,可惜讨论细节的会议却成了高谈阔论的辩论会,给工程系和文学院的侃侃而谈,天文地理天南地北吵个没完没了,仰恩坐在角落里,终于坐不下去,声音不高地cha了一句:“不是要谈赈灾捐款的活动细节吗?”
秘书处的gān事连忙站出来说:
“对,对,我们先把活动的计划安排谈一谈。”
真奇怪,好不容易谈到正题,却没人说话了。仰恩站了起来,走到台前,面色沉静,却十分严肃。
“筹集善款的方法很多,与其跟人要钱,不如争取让他们捐献物品。前提是跟他们说明,我们筹集来的物品是将在赈灾慈善舞会上出卖的。这样,我们其实在变向地帮助宣传他们的商品。以此为前提,也许商家愿意多捐献一些。我们甚至可以在舞会现场为捐献最多的商家,做专门的展台……”
“怎么知道会有人买那些东西呢?”
“忧国忧民的大有人在,我相信他们是非常愿意为了同胞,贡献自己的力量。即使不能每位嘉宾都能真心购买,社jiāo场合,面子总归比钱重要。只要我们仔细筛选邀请的名单……”
会议室里安静无声,这个十五岁的文弱少年,此刻,正在悄悄改变着他的命运。
“这是谁的主意?”
原尚文看完了仰恩写的计划书,很严肃地问道。仰恩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倒是给他严肃的面孔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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