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祸九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开口,他心里有点复杂。这种场景和气氛似乎还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过,以致于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份沉寂。
毕竟从前无论多少qíng况,主动退让的那个,一定不是他。
可今晚异于从前,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似乎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他甚至不怀疑,只要自己不开口,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就能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直到今晚被白白熬过,直到今晚自己费劲心力和手段走到这里却一无所获。
“…哥哥。”
等到红酒被斟上,冯覃安退身离开,这房间里彻底只余两人,萧祸九张了张嘴,吐出这么两个苍白无力的字眼。
坐在长桌另一头的唐奕衡手里的刀叉停顿了一秒,他抬起头来,没有接话,只看着开口的人。
那张每一笔线条都叫他熟了于心的面庞上,那双墨色的眸子里,藏着掩着些无法深埋又无法袒露的qíng绪——但也只是些类似悲伤和愧疚的qíng绪而已。里面没有纠结没有犹豫,连一丝不安都寻不到。
……原来他的小宸已经下定决心。
难能一见地,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点释然的笑意。
“不知道我有没有说出口过,唐奕衡这个人,只为两件事活着。”他擎起了刚刚斟上的高脚杯,看着猩红的酒液在杯壁上留下印痕,透过杯子窥见的人影,看起来模糊而虚幻,“原本只该有唐家,后来突然多了一个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天算起。”
“……”萧祸九捏着刀柄的指尖蓦地苍白。
“今天看见你,其实我很开心。因为不管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你都能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了,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很好……或者更好。”
“不是这样的……”萧祸九咬着下唇,声音轻到可以忽略不计。隔着一张长桌唐奕衡并未听见,他的声音便仍是继续,只是那语气不知何时慢慢低沉下去——
“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是怕死的,小宸,……你会不会对我有些失望。”唐奕衡唇角的弧度明显了些,那双深蓝色的瞳子里的qíng绪却一点点沉淀下去,“我不该让你选的,我知道。可惜我有点贪心,我还想着见你一面。见到你之后,又想着能见你下一面。”
“哥哥……”
萧祸九放下了手里的刀叉,按在华美的绸布上,指尖用力得快要陷进去。连那张素来俊美的面庞,都爬上了一丝丝狰狞的qíng绪。
“…没关系。”唐奕衡抬起头来,诸般qíng绪从他眼底褪离,只剩下一点温和而容溺的笑意,男人甚至前所未有地冲着萧祸九安抚似的眨了眨眼睛,他抬了手腕,将那猩红如血的酒液一饮而尽——
“我不会让你为难,我的弟弟。”
最后入目的光影里,炫目的吊灯与失色的羊毛毯在颠倒,世界在倾覆,有一道他至死都不想忘记的身影冲着他跑来。
唐奕衡望着那道身影,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恍惚某一年葱绿的叶子间的星光斑驳蓦地涌入了记忆,树下的少年抱着那个俏皮的弟弟轻轻地附耳:小宸,你是我永远的北极星……
我愿能一生将你铭记。
我终能一生将你铭记。
第85章
一年后,第十三军事区,西部,德克兰特级监狱。
德克兰监狱的露天糙场上,上午十时,正是犯人们放风的时间。
三五成群或是孑然独身,凡是此间的犯人,即便是不经意间的余光都让人觉得像是被什么冰冷而滑腻的生物盯上一样,危险莫名。
这糙场上此时却是安静,虽然叫待在这儿的狱警说,德克兰总是安静——就好像是一片死寂的原始森林,或是这糙场上luǒ露在外的褐色的丑陋土地,没人想知道里面藏着些什么恐怖或是肮脏的东西。
这一天风平云清,一如既往。直到一辆押囚车自无尽广袤外的地平线而来,停在了糙场十几米高的铁荆棘之外,车身之后纷纷扬扬的泥尘重归于土,也将糙场里大多人的目光一并吸附。
“嘿,”顺着毫不介意地抓在铁荆棘围栏上的手掌看去,纹着粗野纹身的大臂上肌ròu虬结,肤色黝黑的汤里转过头去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人,笑容狞恶,“我们又有一批‘新朋友’了。”
同样不怎友善的目光附和地跟着扫过去,一名警员走下了押囚车,转绕向车的后方,到了押囚车后门,便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上挂着的玄黑色大锁。随着这警员的动作,糙场中莫名安寂下来,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侧对着糙场的押囚车上。车中半晌无息无声,直到有些囚犯看得神色愈发不耐目光不善,才听到一点窸窣的锁链声慢慢响了起来。
走下押囚车的人数比汤里所以为的“一批”少了许多,或说其实只有一个:一头黑色微长卷发的青年人脸色苍白地下了车,瘦弱的身躯在迈下车时就踉跄了一步,等到走过身来,却连行进的步履间都带些不稳。他下车来走了几步之后,似乎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飘着几丝云絮的晴空,唇角抿着一个浅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容。
这一个动作不见多大的幅度,只将掩藏在微长卷发下的面庞、纤瘦颈子的弧线白生生地晾在了阳光和众人的视线下。
明明只是再正常普通不过的动作,却把铁荆棘里望过来的所有人都看得丢了神儿去——
这些人实在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踏进这噬人凶地的“朋友”们里,竟然会多了这么一个……像是颗生下来就该被养在贵胄之家的矜贵明珠。
震动持续了片刻时间,过后便是许多不怀好意代替了原有的惊艳:在德克兰监狱里,生一副好模样,可真算不得什么幸运的事。
于是,还没等青年人低下视线,肆无忌惮的口哨声已经在糙场里此起彼伏。站在最外围的汤里握着铁荆棘的手掌收紧,脸上笑容愈发狞怖,见青年人循着哨声将视线转向糙场,他扬起头来,不怀好意地高声冲着青年喊:“哪儿送来的?可真是个漂亮姑娘,看来兄弟们以后不会寂寞了。”
即便是跟在青年人身后的年轻警员,听见这声音迎上这视线后身体也没忍住一栗,捕捉到这个讯息的汤里笑容里多了一丝得色,他的目光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侵略xing十足地攥紧了年青人的身躯。然而他期望中所会看到的青年人的瑟缩分毫不存,那人甚至仿佛对他的恐吓毫无所觉,神色平平,波澜不起地把视线移了开去。
对这默然到无视的反应,糙场里无论狱警或是囚犯都多少有些惊讶,甚至是角落里始终沉默着的几个犯人也慢慢把目光抬起。
“……”
像是猛地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汤里发黑的面皮都涨得通红,他猛一咬牙,望那年轻人的目光已经撕去了之前的遮掩,彻底转为将要噬人似的凶戾,片刻之后他冷笑了一声,看起来是平静了下来,二话不说转身离开了糙场的围栏。只有他身后的人才看得分明——汤里转过身来那一刻的眼神有多么叫人不寒而栗。
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不少人冷漠地看了一眼走来的这个无比羸弱的年青人——在多数人眼里,这人已经和死人无异。
“……杰克,把他的资料调出来给我。”
监控室里,坐在皮椅里的男人剑眉微拧,手指凌空点了点被放大在中心屏幕上的监视画面里的年青人,“下午把他收监之前,我要看到。”
“是,老板。”角落里的年轻人忙应了一声,右手在自己胸口前安抚xing地拍了拍,左手拿着的甜甜圈就要往旁边塞——
“再有下次让我发现你在工作时间吃东西,”有着淡蓝色眼眸的英俊男人转动皮椅,不紧不慢地将压迫xing十足的目光落到僵硬了的杰克身上,“我就把你送到汤里那些人的‘碗’里去。”
年轻人哆嗦着退了一点:“不会有下次了,老板,我保证。”
“很好。”男人满意点头——即便他那张面无表qíng的脸看起来和“满意”这个词没有半点关系。
几分钟后,缩在角落里的杰克发声:“额,老板,我想可能这里面出了点什么问题……”
英俊男人的眼底划过那么一点勉qiáng可以辨别为介于了然和早有预料之间的qíng绪:“他的资料是几级加密?”
杰克抬起头来迟钝地摇了摇:“没有任何加密。东方血统,中学之后移民十三区,并且……”
说到这儿,杰克的话音又含糊起来,眼见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已经有了要皱眉的趋势,杰克连忙收住了话音:“老板,还是您亲自看吧。”
说完,他在键盘上简单cao作了一下,他的电脑上的那一堆资料便被放映到监控室的中心屏幕上去。
皮椅上的男人一目十行地将那段并不冗长的文字快速浏览了一边,捕捉到了所有讯息之后,他的眉头已经完全地拧了起来——这让一旁观察的杰克胆战心惊了好长时间,直到见几分钟后男人都没有发作,而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才小心试探着开了口:“这个人的履历近乎完美,就算是他的入狱记录与之相比也只是一点可以忽略的瑕疵而已。唯一不合理的,就是以他的履历来说,这么一点罪行不该使得他入狱——而且是到穷凶极恶的德克兰监狱来。”
“……”安德森沉默了半晌,抬起手来点了点中心屏幕上那张照片里的青年,“半小时后,让人带他到审讯室里去。”
***
亲眼看着和照片上一样面容的青年人被狱警挟裹着带到审讯室里来,安德森还是觉得惊艳——眼前这个青年长得实在是太漂亮,让人们在见着他的第一眼,都难以将注意力放到其他方面去。
“…入狱原因?”安德森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qiáng迫自己将目光放到档案上去。
苍白着一张脸的青年一如安德森在监控镜头里所看到地笑着,却对他的问话没有半点反应,阖着双眼软着身段靠在审讯的宽椅里,青年人俨然一副回了自己家似的轻忽散漫。
无论是因为身份地位,或者是本身条件,安德森也是头一次落得这么个被无视得彻底的qíng境。或许是大多数人对长得好看的人都难免纵容,安德森也没能免俗,他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话音重复了一遍,目光半点不曾从青年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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