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儿,”沈航从嘴里拿出来,冲着光线,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便甩几下,扔一边不再理。
“多少度?要不要看医生?”潘觉得沈航看起来不太好,隐隐觉得昨夜那场谈判,大约是不太愉快。
“不知道,看不懂。”沈航明显没当回事儿,转身走厨房,“要喝什么不?”
潘刚刚因为沈航的粗心大意皱眉,走过去捡起那温度计,读数因为沈航那一甩,已经恢复,看不了了。
“你家里除了凉水,还有什么能喝的?”
“有茶叶,要喝自己泡。”
“行,我给你泡点吧,你发烧,喝点热水对身体有好处。”
潘跟着挤进厨房,才发现沈航家里连水壶都没有,这人对物质的要求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于是试着邀请他出门吃饭,竟答应得很慡快。潘心里挺高兴,嘱咐在卧室换衣服的沈航带件外套,“海边风大,凉。”
“你昨晚怎么回来的?”出门前他问。
“走回来的。”沈航锁门,说得漫不经心,“回来你帮我看看空调吧,昨晚回来chuī了半夜,也没等到热风。”
“大唐”是太阳湾附近的一家海鲜馆,在海边兴建,靠海的一面,连着天棚都是窗户,晴朗时海天一色,全在眼底。潘看着对面低头闷声吃饭的沈航,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他面前的那盘“姜丝蒸海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稍用力攥了攥,还是没拿出来。
“唐鸣说你男朋友追过来。” 见沈航吃完,给他面前的杯子添了茶水,潘才缓缓地问道,“分手了?”
黑发的头,在阳光里显得颜色有些浅,却还是点了点。潘没再说话,从湖滨走回家怎么也要三两个小时,再chuī冷风到天明,可见这手分得不那么容易,沈航这人外表大咧咧,迷糊糊,其实也是藏着颗敏感的心。他没有在这话题上纠缠,见盘子给吃得gān净,于是说:“再叫两份给你打包,明天热着吃吧!”
“这是在扶贫么?”沈航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明天发工资,你月末再请我吧!那时候手头儿紧。”说着发现了窗外的风光,象发现新大陆,“咦?这风景不错哈!”
我进来的时候还特意跟服务员说要靠窗的座位,说那里风景好,你这么半天酒足饭饱地才发现,也太,后知后觉了吧?潘却也没搭腔。沈航并不经常跟自己吃饭,哪怕是月末很穷的时候,他宁愿去跟唐鸣蹭酒喝,也不找自己。
“吃饱了,我带你出去走一走。”
阳光再暖,十一月末的风,从清凉海水上chuī来,依旧带着湿润的凉意。退cháo了,袒露出大片大片的沙滩,平滑得象是冬天大雪后的清晨,那尚无人踩踏的雪地。
“跟唐鸣分手的时候,你难过么?”沈航面对着渐渐后退的大海,头也不转地问。
“还行,没怎么难过。我跟他,其实不太适合做恋人,是我qiáng迫他好几年。所以分的时候,大家说开,倒觉得好相处。”
“我跟苏辉一分,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他那xing子,不恨我入骨,我就烧香拜佛。”
只是心里难过,想霸占着他,只归自己一个人用,不做别人的儿子,孙子,更不准做别人的男朋友……又害怕他真的只属于自己。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恐慌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该一如既往地坚持,还是拖泥带水地放弃;在一起也吵,分开也要吵;谁该进一步,谁该退一步;每日竭斯底里,在跟谁争取?争取什么?而如今终于划清界限,为什么觉得背后周围都是空dàngdàng的一片,风从身体穿过,连自己都透明得跟个影子一样……不知所措。
有种人,是别人劝不了的,他们通常看起来非常不敏感,遇事也爱装糊涂,其实心里又都是通透地明亮,玻璃一样,不小心就碎得难以拼凑,自己的伤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再生能力,独自恢复,艰难而缓慢。沈航就是这样的人。今天就是跟他说再多,也是徒劳,除非他自己走出来,否则苏辉就是永远的yīn影。就算是太阳,也有穿不透的yīn雨,潘忽然有点嫉妒,这厚重难缠,挥之不去的苏辉,竟然能如此左右沈航的qíng绪。
好在沈航不是个固执悲伤的人,在海边缅怀一阵,便转身要回家:“冷。什么鬼天!明明大太阳。”
潘心想,大北方来的人,竟抱怨这么好的天气。该不是你真发烧了吧?
“那回去吧!我送你,顺路可以看风景。”
车子开上环岛路前,潘问沈航:
“从哪头走?左边可以看鼓làng屿,右边可以看……我家。”
“啊?跟鼓làng屿齐名的名胜应该是赖昌星的红楼吧?你也住那里?”
潘笑了,一转方向盘,车子右转,向着会展中心的方向开过去。这路以前带沈航走过两次,只是他不记路,每次都觉得新鲜,好象从来没走过。
经过他长大的地方的时候,潘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慢速度,指给沈航看他就读过的小学。沈航朝那方向看去,只见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崭新的校门写着“曾厝庵小学”。潘说起他小时候,学校非常小,同学都是邻居,说到放学也没有多少作业,成天在海边疯,那时候有个露天的戏院,周末还放电影,海鲜市场一到夏天,臭烘烘的……现在都变了。沈航一边嘲笑他,“只有老头子才会老想当年好不好?”,一边也不禁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想起童年,想起很多很多陈旧的画面,每个画面里,都有苏辉,他是自己过去的一部分,扎根很深,分割不去。
红色的巨大到几乎“高耸入云”的“一国两制”从车窗外一闪而过。潘见沈航半天没吭声,猜想他又走神,却又忽然冒出一句:“你妈妈的猪脚很好吃。”
“你喜欢,改天带你到我家里吃饭,让她给你露几手。”
“不去,”沈航几乎立刻否定,“她在菜里下毒怎么办?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开玩笑,你不会真相信了吧?她是小学老师,也算教书育人的园丁,怎么会残害祖国的未来?”
“你妈妈是老师?在你上学的小学么?嘿,说不定看在我跟她同行的份上,不会下毒。”
潘无奈地笑,只好说,“其实我爸爸也在教育战线上工作,他在一家私立中学做教导主任!”
“工作不好做吧?私立的孩子都是小霸王,那里的老师对学生的态度,都跟对客户一样。”想起自己工作上的麻烦来,给苏辉一搅,他忘了自己是“几乎”失业的人,是再找个工作打发时间,还是专心考博呢?生活上的小烦恼,一件一件让人不清静。
“会吧?我跟我爸没什么话说,很少听他提工作上的事。”
也没有话说么?沈航暗暗想,自己跟父亲也没话说,苏辉更说他跟他爸根本不认识。那些给了自己的生命,养育长大的血亲,怎么会变成陌生人?血浓于水,就不需要相处的时光来培养感qíng么?沈飞说,将来她要盯着她的孩子长大,一分一秒都不会错过。沈航当时大笑:“幸亏我不是你儿子!”脑袋跟长了翅膀的小蜜蜂,“嗡嗡”地,兜兜转转一圈,再回到自己工作上,又继续跟潘说:“我最近就在私立学校遇到麻烦。”他说,“迟到了,影响很不好,估计中心那里的工作保不住。”
“哦?”潘好奇地问了一句,“哪个学校?”
“迎才。”
“娘娘”说沈航是傻人有傻福,一到关键时刻总有贵人接着,从不会摔地上。他本来还觉得“娘娘”装神仙!听到迎才的潘主任是潘的父亲的时候,沈航开始佩服“娘娘”的能掐会算了。沈航暂时忘了苏辉,只觉得这工作能保住就是大成果。虽然潘不太能理解,这么一般的工作,一般的薪水有什么值得留恋,可沈航觉得这么离开多遗憾?感觉象是犯了错误被开除,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况且他从小到大,自己争取到的东西不多,这工作怎么也是自己找的,做好了,保住了,也会觉得有成就感。下车前,他挠挠头,问潘:“你爸爸喜欢什么?要贿赂也得有目录啊!”
潘把在门口的药房买的退烧药塞给他,只嘱咐他好好休息,别cao心。沈航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说也是在帮忙,总得有点表示吧?于是建议,要不请他吃吨饭吧?潘依旧好脾气的笑:“要请的话,请我就好!老头子不吃外面的东西。”
这么挑剔?沈航冲潘挥手道别,要不我再想想,欠着人qíng总是不好。默默地上了楼,开门的时候还想:“说不好他也搞不定呢!跟家里出了柜的人,他爹铁定不买他的帐。”
这么想着,又觉得前途灰暗起来。
刚进屋,特快送来一个巨大的包裹,市内的地址,竟是苏辉寄来的。
第十章
看到包裹最上面叠的那件夹克的时候,沈航的心象是给某根不老实的手指,轻轻地挠了挠,痒痒的,又带出某种冲动。那是十六岁的时候,父母回国给他带的一件皮夹克,咖啡色,软软的。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就按照西方十六岁少年的尺寸买了。沈航穿在身上又肥又大,袖子尤其长,抬头时,他看见妈妈的眼睛红了。好在后来长得快,十八岁的时候终于合了身。苏辉打趣说,“人家是量体裁衣,你相反,是按照那夹克的尺寸长,不过穿着挺好看,怎显得你这么长啊?”
“那叫高!”沈航翻他一白眼,“将来我死了,一定穿着这件夹克下葬。”
“现在都火葬,谁准你占用土地来着?”
“那就连它一起烧了吧!”
苏辉踢了他一脚,“有完没完?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你都祸害成jīng了,死什么死呀?”
沈航没反驳,他觉得苏辉特别怕死,连谈也不敢,真是贪生怕死之徒。可还是粘乎上去,挤在一张沙发上,那是冬天的下午,暖气很足,阳光让人昏昏yù睡……原来,以为早已遗忘的过去,每一天,依旧记得那么清楚。
出走那天,没找到这件夹克,还一直耿耿于怀,这家伙还算有点觉悟,知道物归原主的道理。沈航把自己的这件衣服拎出来,好象刚刚做过保养,闻起来有股新鲜皮革的味道。继续往下看,竟都是苏辉的衣服!这人搞什么?难道装错了?怎么把他自己的一堆衣服都邮了过来?沈航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也猜不出苏辉玩什么把戏,翻了一通,也没发现什么新鲜有趣,又或者值钱的东西,于是扔去一边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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