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上突然有轻敲的声音。姐姐以为是以诚回心转意了来向妈妈认错的,扑跌着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眉目与以诚极为相似。
是以诚的哥哥以刚。
以刚说:“哟,丫头,你也回来了?妈呢?”
一路叫着,妈,妈,走进来,一叠声地问:“妈,我回来了。妈,上回你做的那糟面筋还有没有?有的话,再给我点儿,我老婆说好吃。”
姐姐一腔子的怒气再捺不住,冲着以刚叫道:“你这个老婆迷,心眼子里就只装着老婆儿子热炕头,家里什么事儿你也不上心,亏得老爸还说你是长子,从小就偏向着你,养儿子有什么用?”
以刚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说弄得愣住了,嘟嘟囔囔地反驳道:“丫头,我怎么得罪你了?你不也生的是儿子?你还别说,家里有什么事,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办罗!”
以刚回头这才细看出母亲与妹妹脸上斑驳的泪痕,问道:“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么?”
姐姐道:“也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眼前就有一件烦难的事儿,大家都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母亲只不停地叹气,流泪,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姐姐一五一十地把事qíng说了。
以刚点起一支烟,沉吟一会儿,说:“要我说,也别跟以诚较劲废话,那孩子,从小死心眼,他认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依我说,我们去找那个沈家的孩子,这事儿还得从他身上下手。我们去找他,叫他走,滚得远远儿的。我想他也是读过书的人,总不会死七白咧地缠着以诚不放。”
那天晚上,以诚很晚才回家。他居然忘记坐车,就那么一直走了回去。
千越还没有睡,给他开的门。以诚笑着说:“我回来了越越,回来洗碗。”
千越也笑起来,“真的,还给你留着哪。”
以诚走进厨房一看,餐台与灶具都擦得甑亮,调味瓶都擦得光净如新,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角。
以诚仿佛看见千越一寸一寸地擦着那台子,一点一点抹净小瓶上的油垢积尘,那埋在心里的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千越看他愣着,靠在他身后,下巴磕在他肩上,轻笑着说:“难得勤快一回,也不赞扬一个?”
以诚回头看着他,千越的笑容纯净,灯光里显得特别稚气,以诚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颊,笑着说:“是,马兰花送给勤劳的好孩子。”
千越笑起来,张开了双臂抱着以诚的肩,头挨过来,来来回回地晃着身子。
以诚回手抱住他,有一腔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千越突然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是以诚,有句话我得告诉你。”
以诚问:“什么?”
千越说:“我爱你。”
以诚突然地就湿了眼睛,口中用力地吞咽了几下,才说:“越越,人说傻人有傻福呢,那说的就是我。”
千越攀着他的脖子,只是不松手,说:“傻子,记得把你的福气分一点给我。”
以诚说:“没问题。都给你。”
躺到chuáng上的时候,以诚慢慢地把事qíng说给千越听,自己觉得每一个字,都是艰难出口,gān涩地象从口中一个一个地扯出来一般。
以诚说:“越越,家里,知道了。我跟他们,都说了。”
千越说:“你一定挨了骂了。”
以诚问:“你猜到了?”
千越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哥,你进门都忘记换鞋了。”
黑暗里,以诚呵呵地笑起来,“真的?”
“真的。”千越说。
过一会儿,千越说:“哥,有空,我们出外拍点儿照片吧,除了小时候的,我们还没有合照呢。”
以诚说:“好。这个周末就去。去你喜欢的东郊。”
又过半天,以诚摸索着千越的手,摸到了,紧紧地握住,说,“越越,说好了的,咱们谁也不丢下谁。”
千越想,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那样,也好。提心吊胆的许多天,真走到这一步,退无可退,躲无可躲,索xing,不躲也罢。
那躲不过的,很快就来了。
千越看着面前的男子那一张与以诚极为相似的面孔,还有姐姐,她的脸上,再也没有过年初见时的和善与亲切。
千越起身想倒杯茶水,以刚说:“你也别张罗,弄个真象是跟以诚一块儿过日子似的。我们也受不起你的茶,还是坐下来,把该说的说说清楚。”
千越听着他的话,思绪飘得老远。想起小时候,冬天,研究院那古色古相的屋檐下挂着的尺许长的冰棱。看着晶莹剔透的,摸上去,刺骨的冷。
以诚屈起手指在桌上用力扣了扣,拉回千越飘散的思路,“怎么说,沈千越。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咱们也别拐弯抹角的,一句话,你离开以诚,并且,从此不能再纠缠。这样,你好,他也好。我们一家子也好了。”
千越说:“我,不会走的。”
以刚笑起来,隐隐的怒气却藏在眼睛里,几乎要夺目而出。“那么你是要一辈子跟个男人混下去罗?”
千越说:“是大哥,我们…不是混。我跟以诚,是认真的。我们,是有感qíng的。”
以刚说:“感qíng么?你看我吧,我什么好吃的,都会想着我老婆,宁可自己穿旧衣服也得给她打扮得体面罗,要是她有了危险,我拼着命不要也得保住了她。这算是有感qíng了吧,可是,我也不好意思把qíng啊爱的挂在嘴边呢,老夫老妻的,说不出口。你们两个大男人家的,谈爱qíng,你不嫌牙磋?”
千越脸刷就白了。耳后一根青筋突突地急跳。
姐姐看着他,有一丝丝的不忍。原本是那么灵秀的孩子,怎么就走上了这条道儿呢?那么以诚呢?以诚又何尝不是好孩子,那是和自己血脉相通的人啊,这种当口,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姐姐缓慢地说,“小沈,你是知书达理的孩子,我们也相信你不是故意存着害以诚的心。你说的感qíng,我们不懂,只有一点,我们还是懂得的。你们这样,是违了人伦的,其结果只能是身败名裂,小沈,你忍心看着以诚没脸见人吗?”
千越艰难开口,“大姐,我不能离开啊,我…不能走。”
以刚终于压不住火气了,霍地站起来,那拳头对着千越就挥了出去,“你不走,你死赖在这里,想害死我家以诚?”
千越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耳朵里翁翁乱响,脑子里有片刻是空朦朦的一片。
姐姐叫道:“是以刚,你gān什么?说归说,动什么手?”
千越撑在钢琴上,亮洁的琴面上,映着他模糊的身影,有什么叭嗒叭嗒地落下来,琴盖上染了几个褐色的小小斑点,千越用手去擦,以诚那么爱惜这琴,天天擦拭,千越哪里舍得弄脏呢?擦过去,手指间是cháo湿的腥红。
姐姐拿过纸巾,递给千越堵住流血不止的鼻子,柔和肯切地说:“走吧,小沈,你离开吧,算是我们一家子求你,你放过以诚,就等于救了他,也等于给我们一家子一条生路。”
千越的鼻子不停地流血,顺着指fèng流下去,半个衣袖都被染红了。姐姐不忍地替他擦着,血渍láng籍的脸,清清秀秀,眉睫抖得象濒死的蝶的翅。
姐姐拉他在椅子上坐下,让他仰起头,不能心软啊,姐姐想,这一念的软,会害了两个年青人,陪上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未来的日子。
姐姐说:“小沈,好孩子,走了吧。痛一时总好过痛一世,啊?我爸妈都七十了,让他们伤心,你心里也不安对不对?这里…我给你…带来一些钱,你出门在外,总得有点钱在身上。”
千越仰头着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柔柔的光晕,象透过一层水面飘she下来,淋淋漓漓地打在他脸上,微微模糊了他的眼,千越听见有人隔着水,一声声叫着以诚的名字,以诚,以诚,以诚…细细分辨,才发觉那其实是他自己的声音。漫长的,长了手似地,想触摸到那个人。
千越想说点儿什么安慰那绝望哀伤的女子,她要把她的亲人拉出她以为的漩涡,却要把他推进黑间暗的深渊。
他的手里被塞进了硬硬的东西,他低头看看,是一叠钱,他把他放回那女子的手中,迷迷糊糊地笑了笑。
第37章 那些苦的痛的滋味,都忘了吧
N城的火车站几年前在一场大火中被彻底毁坏,政府盖了简易的火车站,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几乎成了N城市政建设的一个笑柄。去年,新的火车站终于建立起来了,完全现代的化的,极其气派。
新火车站建设以后,以诚这是第一次来,可是他完全没有心qíng去注意四周的一切。
他要找一个人。
但是,这里是这样的巨大,他可是看见自己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异常地孤独,形单力薄。
那么多的候车室,那么多的人,行色匆匆,表qíng木然,与他擦肩而过,他不小心撞到别人,别人也不小心撞到他,彼此都没有时间与心境说一声抱歉。
以诚找过了一间又一间候车室,在一行一行的坐椅子间穿行,目光掠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没有,没有。
其实心里是清楚的,他们说,千越是早上走的,现在,已是晚上八点了。
越越,多半是离开了吧。
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在哪一列火车上,那车,一定行驶在陌生的城市里,千越会坐在窗边吧。他从小就这样,坐什么车都喜欢坐在靠窗处,看着外面摇曳而过的风景。
以诚想,如果我对广播站广播找人,请播音员说:沈千越先生,沈千越先生,第十候车室有人等你,请听到广播后速去见他。请听到广播后速去见他。他舍不得你,他放不开你。
以诚想,越越听到后,会不会在门口出现,他会不会皱着眉头笑,然后说,喂,是以诚,大庭广众的,你gān什么呀!
以诚想,自己还真是迟钝得可以,完全没有察觉千越前一天晚上有什么异常。他记得千越平静如水的眼睛,淡淡的笑容,埋头吃他做的饺子,吃完了把碗一推,对他叫,是以诚,洗碗。然后在厨房里跟他粘乎,叫他好娘子。刚刚睡下不久,就又爬起来,到外间拿了什么,又钻回被窝,身上带着夜里空气里的凉气。原来他拿来了花生酱,在黑暗里希希索索地吃,还问,是以诚,你要不要?然后,他带着浓郁花生香气的嘴唇贴上来,只一下就离开了,他说,就这么多了,不能给你啦,我自己也不多啦,多乎哉,不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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