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愣了一下,然後把掌心里握著的手,紧了又紧,连声说了好几句:“好,好……”
苏陌默默看了,只是笑了笑,在前面领著。
几人到了那商业街上,苏陌暗自打量何授母亲的目光,那女人哪怕多看一眼橱窗里的衣服,他都赶紧抢进店里,叫服务员拿下来看。她看中的衣服什麽的,大多都是那种饱暖厚实的,不多,更不贵,苏陌总是努力的讲价,直讲到那女人眼里有了差不多的那种神态,才掏钱付了。掏钱的时候,女人眼里总是有些尴尬的意思,苏陌就一直和何授眨眼睛,直到周围电昏了一圈老少,何授才终於开窍过来,和他母亲说了一句:“妈,他先垫著,别担心,回去我会还他的,我们总是这样。”
那女人这才放心下来。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三人去的是吃家常菜的地方,但地方大,难得是gān净,特别是那种小包房,往那一坐,空调一chuī,伸直了胳膊和腿,坐得很舒服。苏陌嘴几乎没停过,他从来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可这时候他硬著头皮努力说,一边说还一边笑,努力地接那女人说的每一句话,後来觉得脸皮都有些抽筋了,他轻易不上什麽饭局谈判桌,除非是什麽上千万的单子,可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费力讨好过。可後来眼睛瞄到何授一脸感激涕淋的表qíng,又觉得不是那麽辛苦了。
他只觉得心痛,那样讨好而卑微的笑容。於是偷偷从餐桌下握了何授的手,紧紧握著。另一只手照常往另两人碗里蝴蝶穿花一样游刃有余地夹菜,嘴里还来上一句两句:“阿姨,我们说到哪了?”
何授觉得这个时候,心跳得厉害。
後来吃饭吃到一半,那时何授母亲正对何授讲家里的事qíng,她说:“阿授,这几年家里过得好了,你不要担心。”
何授嗯了一声。
女人又说:“欠的钱都还清了,如今再没有人上门要钱了,日子过得舒坦了。”
何授还是嗯。苏陌觉得有些奇怪,後来发现何授手心里都是汗,再一看,他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汗水,脸惨白一片,嘴唇死死的咬在一起,手不停地颤抖。苏陌脑袋里轰的一声,知道何授瘾上来了。
他记得何授说过,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可这时他脸上还是要qiáng笑著,说些有的没的事,然後轻轻地拍一拍何授的背,示意他先去洗手间洗把脸。
何授捂著嘴,躬著身子一路小跑出了包房,苏陌装作无事一样对著女人疑惑的目光,估摸著过了几分锺,苏陌就站起来,笑著说:“阿姨,何授该不会是掉厕所里了吧,您先吃著,我去看看他。”
听到女人哎了一声,赶忙跑过来,冲到厕所,又把厕所门後面搁的那个“厕所维修中”的牌子拿出来,摆在门前,这才进去了。
进去的时候,看到何授死白著脸,不停地用冷水洗脸,身子却软软地往下滑,赶紧上前抱住了。何授仿佛见了救星一样求他:“我不行了,给我点,我不行了,一点就好,不然我这个样子,不能出去见她了。”
苏陌恶狠狠地跟他说:“你求我救你,你这样我怎麽救?我告诉你,你妈就在外面,你想想你妈,你怎麽忍心吸这个!”
何授浑身一颤,脸色惨白著,只是看著苏陌说:“苏陌,我难受,好难受,救救我,救救我……”
苏陌狠狠吸进去一口气,想著时间过去了,那女人该著急了,当下从口袋里拿出那包东西,放在手心里,何授不敢去碰,只是可怜兮兮地看著苏陌。
苏陌一手握空拳,一手握纸包,一脸认真的跟何授说:“呐,选只是手,是白粉,选这个,你可以现在就抽,爱多少抽多少,我不管你。”
苏陌举起另一只手,说:“选这只手,你一点白粉都抽不到,以後都不能抽,你得乖乖听我的话,绝不能跟我对著gān,你选什麽?”
何授显然是有些不能理解,两个条件似乎太过天差地别,带著苏陌式的不可理喻。何授就惨白著脸努力思考,最後一只手在他脑海里慢慢变成了一包包白色的粉末,另一只手在脑海里幻化出苏陌这两个大大的加粗字。仿佛一格一格的慢镜头播放著拙劣的幻灯片。在那个名字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摧枯拉朽土崩瓦解。
苏陌看著何授一脸思考“to be or not to be”的表qíng,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然後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哪只手都不选,只是湿漉漉地抱住了自己的腰,哪怕脸上冷汗流的阡陌纵横淅沥哗啦,眼睛在汗水里还是努力地睁开,睁得大大的,看著自己,说:“我选苏陌。”
苏陌愣了一下,然後伸出袖子帮他把汗都擦了,把他拉了出去,说:“你妈会担心的,我们出去吧。”
何授此时还不知道,那只空dàngdàng的手里,握了一个很不得了的东西。
苏陌曾经决定谁都不给了的……东西。
何授那天的表现,也许真的比以前坚qiáng一点点,汗照样出,眼泪照样在眼眶里转,身子照样佝偻,手也还在抖,可嘴唇咬的死死的,一句都没再说什麽,努力跟著他们到处走,甚至还能在该说话的时候应几声,虽然偶尔会不知所云回答得南辕北辙,也还算撑下来了。
他母亲那一次只是来城里看看,看看就走,知道儿子没事了,就得立刻往家赶,下午将女人送上火车的时候,何授痛得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了,只能咬著牙朝女人努力地挥著手喊妈妈小心点,然後那些回忆里的泛huáng照片在这一个瞬间重现光鲜,阡陌纵横的角落里,该开花的开花,该发芽的发芽,一片片花开如锦,一片片稻làng连天。
苏陌在後面扶著何授的肩膀,站得直直的,然後在看不到那个女人後,在耳边听不到车轮声後,半搂著何授的肩膀,把那个将自己的唇咬得血迹斑斑的可怜虫紧紧搀扶著,伸手拦车,准备打道回府。何授脑子在那一刻已经不是很清明了,很长时间都保持著那个挥手的姿势,嘴唇一张一合地喊妈妈,苏陌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用自己的背部挡下探询的目光,把何授护得死死的,然後塞到车上,上车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肩膀被濡湿了一片,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
苏陌一边对司机飞快地说了地址,一边小声地对何授说:“呐,你做的很好,你今天表现得非常好。”
那些话慢慢地飘进何授耳朵里,何授眼睛眨了很久,似乎终於听见了,然後蜡huáng的眼窝和苍白的面颊共同营造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在阳光下突兀地显现,连笑容都是可怜巴巴地蔫著,气息奄奄人命危浅,一碰就碎,得放在常温下时常浇水有空施肥好生养著……
也不知道养多久,才会见到他每天都这样笑著……
回到家里,何授躺在chuáng上,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瞳孔都是散的,身子时不时抽搐一下,後来实在累了,就躺在chuáng上昏睡了一会,眼睛半闭著,鼻翼微微地翕张,大概是太久没见阳光,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白色,近乎可以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苏陌在chuáng边守著,好不容易合了会眼,睡了半个多锺,後来听到耳边微微有响动,很快惊醒过来。看到何授半撑起身子,面孔微微有些扭曲,眉头皱得紧紧的,鬓角不停地出汗,头发都湿透了,粘在脸上。他咬著下唇,眼睛痛苦的睁著,一只手用力拧著另一只胳臂,狠狠拧著,拧出血印来,喉结微微抖动著。
苏陌看了心里难过,上去把他两只手拽开,在怀里抱紧了,何授在他怀里轻微地挣扎,後来越来越大力,苏陌硬是不放手,何授在他怀里挣了几下,看挣不开,就不用力了,只是後来突然就流下泪水,顺著脸庞安静地滑下。何授哽咽著说:“我真是混帐……可我真难受……苏陌,我受不了了,疼……疼死了……我受不住。”
苏陌静静地听著,似乎没什麽反映,任由何授一滴一滴汗掉在自己身上,後来何授低低喊了一声,然後张口咬在苏陌肩膀上,苏陌身子僵了一下,然後慢慢放松自己,搂得更紧了些,任他咬著,何授这个时候近乎痛得胡涂了,一口下去也分不清力度,很快就见了血,眼睛里的泪不停地滴下去,顺著弧度滑进伤口,咸咸的液体流进体内,比想象中的还要痛,内里外里的伤痛,都合成一股,都分不清是哪里痛,谁在痛了,直到彼此的怀抱都被汗湿,不再温暖了,仍没有一个人放开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授松了口,牙上粘满了血迹,眼睛红著,满脸泪水,也分不清是可怜还是可笑,就这样深深印在苏陌眼里,何授哭著在chuáng上往後爬开几步,说:“你流血了,你……还是用绳子把我绑起来吧……我管不住自己的。”
苏陌像是听不见一般,半个肩膀的白色衬衣都染成了红色,表qíng还是那样静静的,不惊不炸的,他慢慢露出一个笑,说:“怕什麽,你能忍,我为什麽不行?真没出息。”那个笑容,何授很久以前见过,不是那种温暖的笑,也不是那种自嘲的笑。
而是挑高了眉眼,下颚微抬著,有一个优美的弧度,用眼角看著自己笑,笑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骄傲得不行,帅气得不行。
第二十二章
放弃该放弃的叫做成长,放弃不该放弃的叫做无奈,不放弃该放弃的叫做无知,不放弃不该放弃的叫做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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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那笑容,何授默默低了头,慢慢躺倒在chuáng上,把自己努力缩起来,缩了一会,gān脆拿被子蒙了脸,露出半边红透的耳根,说了声:“给我讲些什麽吧……”
苏陌顿了一下,那笑容慢慢淡了去,他问了一句:“你想听什麽,我的初恋故事,还是苦难的奋斗史?”
何授显然被说中了心事,结结巴巴地露出脸,犹豫著辩解说:“不,我……不是……”
苏陌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有些漠然地说:“已经过去的事qíng为什麽要提呢,更何况我不想说。”
何授哦了一声,尴尬中也不知道该怎麽办,苏陌随手拿起搁在chuáng头柜上的湿毛巾盖在何授脸上,用力地擦了几下,然後才看著láng狈不堪的何授说:“累了吧,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大概会更难熬吧。”
何授继续应著,正准备把身子往chuáng那边挪一点,留个位子给苏陌,突然发现苏陌并没有躺下来的意思,当下惊疑不定地看著苏陌,下意识地伸出手拽著苏陌衣角,问:“你要去哪里?”
苏陌愣了一下,才笑著说:“我去洗个澡,你先睡。”何授这才放下心来,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疑心一去,睡意如cháo水般卷来,不久便迷迷糊糊地坠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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