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祥垂下眼帘,似笑非笑的向她偏了偏头:“我带你逃走。”
“逃走?”
“是啊,我们偷偷的离开这里。”
“那不是私奔?”
荣祥有点乱,他没想到颜光琳的反应会是这样:“一样吧。”
“可是我不想和你逃走或私奔,你如果要同我结婚,尽管光明正大的到我家来提亲好了。”说完这句话,颜光琳猛然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说的过火了---------怎么就提到了结婚?这可不是女孩子该说的话吧?
与她有同样感觉的,还有荣祥。
他可没想娶这么个小姐回家。他自己过的习惯了,想象不出家中再添一个少奶奶会是什么样子,况且现在也不是结婚的时候。
所以听了这话,他只好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找借口起身,落荒而逃。
荣祥没等宴会结束,便匆匆离去了。
他是真有事,所以赵振声也没有怎样挽留他。城南那边,他的兵和当地的巡警们火拼上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能让胆小怕事的巡警都抄起家伙来,肯定是大兵们已经闹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
起因是很简单,一个士兵在警察局门口的杂货店里买了几包烟,这倒没什么,问题是,士兵付给老板的是满洲票子。
这种货币,在西安只能算是一张废纸。老板怕惹事,想着把烟白送了便是。谁知士兵一定要给钱,并让老板一定要找钱。那票子的面额巨大,老板就是卖了半个铺子,也找不起这个钱,双方便发生了争执。这很快惊动了警察局,可是还没等巡警说什么,大兵们已经同围观的市民混战起来,结果立刻便酿成血案。警官本是要来劝解的,可是话还没有说完,竟被赶来应援的满洲士兵一枪给毙了。
终于,一片大乱。
荣祥每天出入于西安所谓的上流社会中,听到看到的都是对自己的奉承与褒奖,所以对于自己目前在西安的形象,有着与事实出入甚大的认知-------其实这也难怪,整个西安城里只有傅靖远敢总跑来指责他,而傅靖远的话,他向来也不大往心里去。他一直晓得自己的部下在这里不规矩,因为没钱发饷,所以总不大管。可是他没想到,竟会闹到与市民警察动起刀枪的地步。
他的汽车开到半路,就听说前方已经来了宪兵弹压地面,可是又前进了不到五十米,便远远的看到黑烟腾空而起,想必是现场着了火了。荣祥心想不好,不知道那边到底有多少自己的部下和武器,可是这汽车不防弹,显然不大适合开到那样混乱危险的地方,而且就算没有流弹的威胁,愤怒的百姓们也会把他揪出来撕成碎片的。
他一边思索一边开始微微发抖,小孟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他的异常,不等吩咐,自作主张的调转车头,从大道一路向家中飞驰而去。荣祥刚想开口阻止,可随即而来的抽搐让他骤然瑟缩起来,痛痒从骨头fèng里迅速的渗透到四肢百骸,他吸了下鼻子,竭力的还想保持正常的仪表。可是已经无法重新坐直身体了。
从赵公馆到荣家,路途颇不近。小孟一边加大油门一边狂按喇叭,汽车风一样的掠过街道,惊得行人纷纷躲闪叫骂。终于开到行人稀少处,他一个急刹车,随即跳下来打开后备箱,将装着针管药剂的皮箱拿了出来,然后极麻利的上车坐到荣祥身边。
荣祥斜靠车门坐着,头已经垂到膝盖上。小孟一手拿针,一手便去拉他的左手,可是一拉之下,却是不动。小孟这回用了劲,才发现荣祥正紧咬着左手衣袖。也许是肌ròu过于紧张的缘故,不论小孟怎样的拉扯,他始终无法松口,口水流下来,将袖口也染湿了一大块。小孟无法,只得先将针小心放好,然后一把将他的右手扯了过来,三两下撸起袖子,露出手臂。
他没想到荣祥的肌ròu会僵化到这般地步-------竟然连针头都刺不进去。用力拍打揉捏了一会儿,依然毫无缓解。而荣祥似乎是已然难受到了极点,他先是咬着袖子痛苦的呜咽着,然后在小孟没有注意的qíng况下,忽然一头撞向车门,小孟连忙探起身抱住他的头,一边扯他的左手一边好言劝他道:“三爷,您松口,松口就能打针了。”
荣祥已经陷入迷乱状态,哪里还听得懂小孟的话。眼看着他像条油锅里的活鱼似的又要打滚挣扎,小孟只好一手护了他的后脑,一手伸到前方驾驶位处拿过匕首来。他尽可能的将荣祥的左手扯开,然后一刀划开西装袖子,这才把荣祥的左臂拉了出来。
幸好左臂肌ròu依然柔软,能够进行正常的吗啡注she。打完针,小孟收拾好皮箱放回去。然后回到驾驶座继续往家开。
荣祥姿势扭曲的半躺在后座上,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神志。他呸的一声吐掉了那半片衣袖,然后掏出手帕擦了擦下颏和颈部的口水。
“我和二哥一样了。”他悲哀的想:“又难看,又恶心。不过幸好没有被外人看到。”
这日满洲兵与地方巡警之间的火拼,在西安市内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本来市民们就已经对这些外来的兵痞们深恶痛绝了,这次他们又在火拼中打死打伤了许多无辜平民,这简直嚣张可恨到了令民众忍无可忍的地步。
市内在接下来的两天内举行了几次大游行,表示对这些满洲兵的反感与抗议。这回陈敬甫实在无法自圆其说了,只好又去讨赵振声的示下。赵振声对此很是踌躇,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办法来。在心里,他未尝不怨荣祥--------若不是他如此纵容部下,怎么会闹到今天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谁知荣祥没等他想出解决方案,自己忽然提出告辞了。
这可大出赵振声的意料-------他若走了,谁来帮自己打傅仰山?可是还没等他把挽留的话说出口,荣祥已经带着部下们,先行一步的跑去潼关了。
这个举动本身,已经明确的表示出了荣祥的态度。赵振声有点不痛快,心想你不同意就算了,何至于跑的这样快,难道还怕我赖上你不成?
第22章
抵达潼关之后,荣祥的生活又暂时恢复了平静。他像头卧伏在糙丛中的猎豹一样,冷静的窥视着西安城内的所有动静。
从赵振声联合他去打傅仰山开始,他就谋算着要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了。满洲兵的闹事是一个太好的契机,现在说起来,外界都认为他是广受抨击、不得不走,无奈何才跑到潼关来的。
他离开西安不久,赵振声就向坝上发了兵-------他终于还是给自己找了个伙伴,就是那些回人军队。
本来傅仰山和回军打的是难分难解,不分胜负。可是如今cha进来一位赵振声,qíng况就发生了大变化。傅仰山的军队立刻处了下风,被回军打的连撤三十里。回军只想要回坝上的土地,所以追到了边界,也就自动停战了。换上赵振声继续开打。
傅赵二人在城外恶战,城内也是一片暗流涌动。赵灵均被人暗杀了,空下了一个警察局长的位置。陈敬甫想让自己的内弟顶上,可是他还没来得及cao作,傅仰山已经指派城内的亲信一番运动,把位置直接给了傅靖远。
这把陈敬甫气的要命,可是没有赵振声的命令,他不敢轻举妄动。而且城外一战还不知谁胜谁负,万一傅仰山赢了,那这傅靖远依然还是这西安城里的皇弟,轻易得罪不得的啊。
傅靖远也并不开心,事前也没有人来征求他的意见,糊里糊涂的便成了警察局长。穿上簇新的一身黑色制服,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种“沐猴而冠”的味道。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他知道大哥在城外的qíng势颇为紧张,而自己作为他唯一的弟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任xing下去了。
荣祥坐在书桌前,哗啦哗啦的翻阅着一沓文件。
傅赵二人现在已成两败俱伤的形势,可是目前看来,还是没有议和的苗头。这让荣祥异常的兴奋。他放下文件,披着大衣在屋中来回的走了几圈,心脏跳的极快,简直有些发慌。
经过了这么久的沉沦,他终于又回复到了在奉天时-------或者说,是易仲铭在世时的那种状态了。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讲,理想内容的明朗化是最有效的兴奋剂,足以让人在垂死之际重生。
他现在以一种第三方的姿态。高高在上的观望着这场战役,他倒要看看,是谁先向他发出求救的信号。
门外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小孟开门走了进来:“三爷,有人来了。”
“哦,”荣祥一边脱下大衣往外走一边随口问道:“谁?”
“颜小姐。”
荣祥似乎是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句:“是军械处的闫主任吗?”
“不是,是颜小姐。”
荣祥这回才停住脚步,他很困惑的看着小孟:“什么颜小姐?”
“颜光琳小姐。”
“颜光琳?来了?”
“是,正在外面院子左边的客室里。”
荣祥转身就要往回走,一想不对又折了回来,心道这真是见了鬼了,颜光琳怎么会来的?
“就她一个人来的?”
“是。还带了个小皮箱。”
荣祥隐隐觉得不好,可是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颜光琳。
他在潼关的住所是座三进的大院子。他住在最里面,所以走到门前,也花了近三分钟。停在客室门前,他又迟疑了一会儿,方推门进去。
颜光琳正坐在椅子上发呆,看到荣祥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点点头,脸上还带着点不安的微笑。
“颜小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不是,只是……很惊讶而已。”荣祥边说边找了个靠门的椅子坐下。
颜光琳长吁口气,摆出一脸大功告成的表qíng:“这件事说来话长。你有兴趣听吗?”
“当然有兴趣。”
颜光琳讲述的时候,因为自己就是当事人,所以语言中很有保留。但究其本质,她根本就是从家里偷逃出来的,是场一个人的私奔。
事qíng还要从荣祥离开西安后说起。颜光琳是一个英国学生派的千金小姐,英国学生派的中心要义,就是淡漠和满不在乎,对于重要的事qíng,更要表现的淡漠和满不在乎。所以那天在赵公馆宴会上,荣祥表示“要带她逃走”时,她给了一个充满挑战口吻的、又充满了暗示的一个回答。
事实上,她那句话虽然说的有点不着四六,可是话音一落,心里却真的有些悸动起来。她回家等了几天,并没有人上门提亲;又过了几天,方听说荣祥已经带兵去潼关了。这可让她大吃一惊。这时回想起那句“我带你逃走”,顿时有了一种大彻大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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