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蹲下来解开最后一个扣子,然后起身帮他脱下大衣。
荣祥依旧呆呆的望着屋顶,思绪乱糟糟的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如果他坚决不肯投降的话,我就只好一直打下去,可他要是被打死了,那该如何是好--------应该不至于,打死他总不至于,我到时同他好好谈一谈,总能和好的……
正在他浮想联翩之际,房门忽然被咚的一声撞开了,军需处的陈主任喘着粗气靠在门上:“打、打、打死了!”
荣祥给他吓了一跳:“谁?”
“傅仰山!”
“什么?”
陈主任这回站直了身体,重新把话串起来说了一遍:“您刚才那一枪,把、把傅仰山给打死了!刚得的消息!”他抬手指指战壕方向:“抽烟的那个,就是傅仰山!”
荣祥从小孟手里扯过大衣,急忙的往身上套:“那边怎么样?”
“没大乱套,吵了一会儿,现在又安静了。”
“去告诉李团长,准备进攻!”
“是。”
此时外面的风雪越发紧了,陈主任走后不久,李团长便跑过来大吐苦水,说是士兵们现在都已经有冻掉手指耳朵的了,实在是打不动了啊!而且后面的弹药供应也不足,现在子弹已经很匮乏了。
荣祥听他说完,刚要开口,pào兵团的人也顶风冒雪的走了来,控诉pào弹质量极差,打到对方阵地上竟然不爆炸。听了这个话,荣祥可是吃了一惊,当下吩咐李团长道:“你去把军械处的老闫叫过来!
李团长看他似乎已经把进攻的事放在脑后,不禁松了口气,扭头便跑去军械处。
结果当晚,军械处和pào兵团便在荣祥的屋中吵了起来。双方都有三五个人,这边说对方贪污军费买假pào弹,那边抱怨军费有限,而且周边兵工厂的pào弹都是这种质量,你怎么敢这样血口喷人。然后见荣祥冷眼旁观,也不参与过问,便愈发急切的想驳倒对方,以示自身的清白。一时间屋内四处咆哮,闹了个不可开jiāo。
正是热闹的时候,一个副官跑了进来,大声喊道:“报告司令!傅靖远的军队过来了,大概明天晚上就能到虎头驿!”
屋内立时静了下来。
荣祥立时沉下脸,大步走到那副官面前:“怎么回事?”
“赵旅长在那边还没等布置好人马路障,就被回人的游击队袭击,现在已经全部阵亡!傅氏现在正一路直奔虎头驿而来!”
荣祥回头扫视着屋中人:“吵啊!诸位倒是继续吵啊!”
他气的脸色铁青:“全是废物!那么多人,没有别的本事,连炸个路都不会?全部阵亡,死的活该!现在虎头驿还没有攻下来,傅靖远已经带着人赶上来了!”
“我早就说过,不要去惹那些回人的,结果现在,回人游击队果然就给傅靖远帮上忙了!”
这句话响的突兀。众人一起往门口望去,只见顾文谦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斜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语气冰冷。
荣祥抿了下嘴唇:“顾参谋长又有何高见啊?”
顾文谦皱皱眉:“高见是没有的。只是代表大家来跟您请个愿,能不能停战别打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不眠不休连续打了两天,都已经不堪忍受了。三爷,我的司令,他们跟这荣家这些年,从满洲一路跑过来,不容易啊。您多多少少总得给人点活路,他们这些人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荣祥对余下众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先出去,然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顾参谋长今天怎么这么仗义执言?当兵的不就是卖命吗?你看见他们被人杀,怎么没看见他们杀人呢?”
“要是凭他们自己的心意,谁也不想杀人和被杀的。三爷您是他们的主子,他们按理讲是该听您的,可是您就一点也不怜惜自己的部下吗?傅靖远这回又带了一万人,傅仰山被杀的消息马上就会传到他耳朵里,您想他会善罢甘休吗?他那一万人在城里吃饱喝足了才过来,我们可是在这冰天雪地里熬了两三个月了。这么一算,虽说我们人多,可也占不了多大便宜。既然不能速战速决,那么若再来一场持久战的话,不用人来杀,自己就要冻饿而死了!”
荣祥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小孟!”然后转向顾文谦:“你等一下,我再和你说。”
顾文谦点点头,表qíng闲适的观看小孟给他打针。这回打针很费周章,因为要把袖子一直撸到肩头,打在上臂的血管中。前臂的静脉血管处已经快被扎烂了。他的皮肤也许是过于细嫩的缘故,愈合能力极差,一个针眼,总要两三天才能彻底长好。以此速度,他简直是在以有限的皮肤,来迎接无限的针眼。
过了两分钟,他恢复了常态。一边扣着袖扣,一边抬起头继续刚才的谈话:“当兵打仗,吃苦受伤是在所难免的。否则,要他们当兵的gān什么?”
“可是上级也应该体谅部下才行啊。他们很久都没有发饷了,无衣无食的不怪他们那时候在西安城里乱闹!”
“发饷发饷,是我不想给他们发吗?我拿什么发啊!我的家产都留在奉天了,你让我现在去和日本人要回来吗?你以为我是把钱藏起来,然后让我的兵去要饭打劫吗?”
“您当时在西安的排场也很不小啊!把您捧舞女的钱省下来,也够他们发几个月的饷钱了!当官的花天酒地,让小兵去吃糠,你不怕他们哗变?”
“你少拿哗变吓唬我--------”说到这里,荣祥忽然神色一变,目光在顾文谦身上来回转了几个来回:“你什么意思?”
顾文谦耸耸肩:“我只告诉你,官bī民反,同理也会有将bī兵反。两者的不同之处就是,民没枪,兵有枪。”
荣祥直视顾文谦,眼神渐渐凌厉起来:“你要造反?”
顾文谦弯了弯腰:“三爷,咱别打了。就算您为下面这些弟兄们着想。回潼关吧。知道您呆在那个地方不甘心,可是来日方长,犯不上非得现在,让这些个小兵们都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荣祥点点头,气急反笑:“好,好。顾文谦,你行,你现在敢来bī我了。你比易仲铭有胆色,你有出息!”
“三爷您别这么说,我并非为了一己之利才冒险来和您说这些的。可是您现在实在是有点儿做的过了。有兵才有我们,没了兵,我们就成了光杆司令,什么都不是了。您说对不对?”
“我说,我先毙了你,然后我就退回潼关等着过年,你肯不肯为大家死一个啊?”
顾文谦似乎是失望的摇摇头:“三爷,不是我说,您还是年纪轻,竟说些孩子话。”
荣祥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枪,仔细的对准了顾文谦的胸膛:“怎么,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顾文谦回身推开房门,籍着房内she出去的灯光,两排长枪赫然对准屋内,做蓄势待发状。
“如何?”顾文谦回头看着荣祥:“我要是死了,您还得陪着我。”
荣祥持枪瞄准的姿势不变,心里却飞速的转个不停。毫无疑问,顾文谦是主谋。现在不能确定的就是,外面这些人是不是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如果不是的话,那么自己一枪打死了他,外面的人见没有首脑,便未必有胆子敢回打过来。可是这种事,又不能先打一枪试试看的。
可是顾文谦既然今天敢做到这个地步,显然是策划已久的。就算今天他不动手的话,以后也不会放过自己。两人反目至此,以后还怎能在一起共事?
想到这里,荣祥骤然扣动了扳机。
接下来的事qíng,他只好无奈的将其归为天意。
当时他刚打完吗啡,状态应该是最好的时候,却不知怎的,忽然在扣动扳机那一瞬间手腕一软,那颗she向眉心的子弹硬是打向了胸口。接着他慌乱中连发几枪,全都失了准头,一枪打到顾文谦的肚子上,另一枪则打到了门口的一个士兵。几乎是与此同时,小孟猛的冲上来将他扑到在地,随即一排子弹齐刷刷的打到了后面的砖墙上。
顾文谦按着肚子,皱眉揉了揉,这子弹的冲力够大,隔了防弹衣,还是打的他疼痛不已。抬手止住了后边的士兵。他慢慢的走到荣祥身边:“孟副官,你起来,我和三爷还没唠完呢。”
小孟也不看他,麻利的爬起来站到一边。
荣祥仰卧在地上,用肘部撑起上身刚想起身,不想顾文谦忽然抬起穿着军靴的右脚,轻轻的踩到他的胸口上,同时回头道:“孟副官,麻烦你把门关上。”
小孟表qíng漠然,走过去将门严密关好,然后站到门旁。
“三爷,你还真是心狠手辣,说开枪就开枪啊。”说完话,他脚下忽然使劲,踩的荣祥后背嗵的一声撞到地面上。
“顾文谦……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顾文谦除了易先生和你家老爷子之外,谁也不怕。”
荣祥又急又恨,抬起手用力的去推他的小腿:“你懂不懂什么叫时机?打完虎头驿那些兵们也死不光,可是错过了时机,以后想再动傅氏就难了……你这个时候做什么乱?”
顾文谦用眼角余光瞥了门边的小孟一眼,发现这人正面无表qíng的看着自己脚下不断挣扎的荣祥,似乎并无过来援手的意图。而荣祥--------顾文谦心中冒出了一个诗意的比喻:好像一朵被钉子穿透固定到泥土中的白色百合花。那点可怜的小力气哦……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自己脚下再加大一点劲,他体内那副脆弱的骨架就会喀嚓一声,变成一堆细碎的白瓷。
“三爷,您省点力气吧。如果没有绝对的胜算,我也不会贸然前来。现在军中谁还想打仗?恐怕只有您一个人而已。”
荣祥脱力般的松了手,一张脸苍白如纸,狭长幽深的眼中是异常绝望的黑色火焰:“你……你算把我给毁了……我这辈子毁到你手里了……你这狗娘养的杂种!你杀了我吧,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顾文谦微笑起来:“三爷,您想多了。您不杀我,我是不会先杀您的。因为我们之间,毕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说穿了,我们只是不想因为您要抢地盘而变成pào灰而已。”
荣祥的脸上显出厌恶的表qíng,他虚弱的扬了下手:“你接下来想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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