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事1931_尼罗【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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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孟!”颜光琳怀里的那个脏兮兮的男人忽然轻声叫到。招弟不禁纳罕,心想这个人的声音还温温柔柔的挺好听。

  黑衣男孩-------或者说是男人立刻停下回身:“三爷,我把药送到书房,马上回来。”

  “让别人送,你别走!”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是有些上不来气似的,把头垂到了颜光琳的肩膀上。

  颜光琳抬手抹了把眼泪,轻轻的拍着荣祥的后背,当初不是说战争没有什么危险,他一定赢的么。怎么三个月回来,竟好像是从鬼门关逃出来的样子。她回头让招弟给自己拿了条热毛巾,然后轻轻的给他擦了擦脸,一张脸擦完,整条毛巾都污黑的不能用。

  “你这是怎么了?弄得又是灰又是土的?”她又哭又笑的问他。擦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才发现他瘦的连下巴都削尖了。

  荣祥眼神呆滞的望着她,半晌才答道:“我摔倒了。”

  颜光琳看他状态有异,猜到是这一天奔波辛苦,没能按时打针的缘故。也不说破,只是帮着他脱下外面的棉衣,然后起身张罗着给他烧水洗澡。下人领命去了,她回头一看,发现荣祥歪靠在沙发上,竟然已经无声无息的睡过去了。

  “明天洗吧,三爷今天累坏了。”门口的小孟忽然说道。

  颜光琳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太明天问三爷吧。”

  这个回答让颜光琳很有些不满意,可是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接过招弟手中的棉衣。转身去给荣祥盖上。

  荣祥终于清醒过来时,已是翌日中午。

  他揉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打扮,心里一阵恍惚。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昨天他实在是受了苦,苦的太深刻了,以至于冲淡了其它的任何记忆和感受。

  小孟花了一个时辰,把他从头到脚洗了个gāngān净净。穿好衣服坐在颜光琳的卧房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同她解释一下自己此刻的悲惨处境。

  “你……你怎么样?”他看着她的微微隆起的肚子,很含糊的问道。

  颜光琳握住他的手:“你是问哪一方面?我,还是小宝宝?”

  “都有。”

  颜光琳微笑起来:“都好。只是太寂寞。”说着她扭头看了门旁的小孟一眼,她想这个人简直没有一点眼色,人家夫妇久别重逢要说点话,他却就那么直挺挺的站在一边。

  目光转向荣祥,她柔声道:“和我讲讲你的事吧。”

  荣祥也知道她是看小孟碍眼,可是他现在日益的离不开小孟-------甚至已经到了一时也不能分开的程度。不只是因为打针的缘故,而是心理上总觉得没了小孟在身边,就好像自己被人劈去了一半,心里空空dàngdàng的发慌。

  若是先前,他也许就要将小孟遣开了,可是现在,因为潜意识里已经有了最悲观的打算,所以反倒任xing起来,不想去迁就任何人了。

  “我在坝上那边……军中出了大麻烦。”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颜光琳,发现她正专注的看着自己。

  “是参谋长挑起的内讧。我被软禁了几天,后来想办法除了参谋长,我装成士兵混出营房,又坐汽车一路开回来。”

  颜光琳知道他说话向来不大渲染,所以刚才那几句话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当时qíng景一定异常凶险。她用手按住胸口,极力保持平静:“然后呢?”

  “现在军队里没有主事的,傅靖远这仗一定好打极了。”

  “傅靖远?”她听得糊涂起来:“怎么还有傅靖远的事?”

  “哦,我把傅仰山打死了。傅靖远带兵来给他大哥报仇。虽然我们这边人多,可到时兵败如山倒,人多也没有用。”

  “什么?那傅靖远他……”

  荣祥垂下眼帘,苦笑着叹了口气:“他这回啊,非宰了我不可!”

  “你别乱说。”

  “潼关现在只有一个独立团,真打起来,连一天都撑不住。我说,如果傅靖远带兵打进来了,你可别乱跑,当心在外面碰上那些兵痞。你就在这屋里等着他,他那个人其实很好,只会保护你,绝不会伤你的。”

  颜光琳用力一咬嘴唇:“你不要胡说!我还不稀罕他来保护!你要是出了事,我活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荣祥拍拍她的手:“别说傻话了。活着还是好。我现在是心灰意冷了,随便怎样也无所谓。我现在就是后悔一样,”他指指自己的胳膊:“我当初不该碰这个东西,沾上了就越陷越深,现在整个人都让它给管制着,一直得管到死。那时候也有人告诉过我,要马上戒,可惜他说完这句话,就让日本人给炸死了。他一死,就再没有能管得住我的人了。”

  想到易仲铭,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哀:“我是不怕死,就怕没死落到别人手里,到时候就有我受罪的了。”

  颜光琳听到这里,只觉得眼眶一红,眼前的事物便模糊起来。她起身从后面抱住荣祥:“你别乱想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死的。”

  荣祥闭上眼睛,心想凭傅靖远对她的好感,倒的确可能因为她的求qíng而放自己一马,不过……他昏昏沉沉的垂下头,只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从心里面开始,彻底的麻木了。

  三天后,荣祥收到了坝上那边传来的消息。他的军队,他曾经所有希望的寄托,如今已经全盘溃败,傅靖远遣散了一大批俘虏,把剩下不愿离开的士兵编入了自己的军中。此刻已经气势汹汹的向潼关杀来。

  这本该是多么骇人听闻的恐怖消息,可是荣祥听在耳朵里,只觉着飘飘缈缈的,仿佛和自己并没有关系。他昏昏沉沉的躺在chuáng上,打吗啡打的醉生梦死,几乎连思维的能力都失去了。

  颜光琳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心里晓得他是满腔理想化为泡影,受了打击,所以索xing破罐子破摔的等死。可是这样眼睁睁的坐以待毙毕竟不是道理啊。

  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荣祥身边,用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真是瘦了许多,面庞的轮廓清晰起来,那皮肤也白的发青,可是却愈发显得眉目浓秀。

  她爱这张脸,所以手指触上去,便觉得心里柔qíng万千。可荣祥只是闭着眼睛,偶尔好看的翘起嘴角微笑,算是对颜光琳手指的回应。

  独立团的冯团长已经卷包走人了,这是荣祥在清醒时发出的唯一一道命令。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再让自己的人送死。他没想到冯团长一走,部下的士兵失了控制,索xing扛着枪跑到大街上,垂死挣扎的给自己找点最后的乐子。那枪声和人的哭嚎惨叫声不时的响起来,偶尔一声极响的,连房中的荣祥都能听得到。

  他非常的镇静,镇静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小孟一次又一次的加大吗啡剂量,打得他满眼幻觉,几乎把什么都忘了。直到这天中午,小孟qiáng行把他扶起来洗漱,然后又给他整整齐齐的穿上了衣服。荣祥坐在沙发上,直愣愣的看着小孟蹲在自己面前,给自己系好鞋带。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小孟抬起头,帮他整理端正领带:“三爷,傅靖远的兵进城了。”

  荣祥点点头:“太太呢?”

  “正往这儿来呢。”

  荣祥摇摇手:“别让她进来。我不想见人。”

  “是。”

  小孟起身跑了出去。荣祥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只觉着脑子里好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整个思维都虚弱而迟钝。深吸一口气,他硬撑着站了起来。

  摇摇晃晃的走到穿衣镜前,他将自己上下左右的打量一番。衣服穿的很利落,头发也整洁,形象还不算差。这幅样子去见易仲铭,也不算丢脸。

  他忽然微笑起来,回身走回沙发边重重坐下,依稀听到外面有女人的哭声,他还是笑。

  小孟推门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寒气。他看了看荣祥,仿佛是想问点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荣祥缓缓的向后面靠过去:“打针。”

  小孟一个小时前已经给他打过了,不过他并没有迟疑,依言走到桌边,掀起托盘上的医用纱布。

  针头刺进小玻璃瓶的橡胶盖子里,将那透明微huáng的液体抽出来,一瓶是不够的,如果想要置人于死地的话。

  荣祥眯起眼睛,望着小孟将那三个小玻璃瓶扔到桌下的纸篓里,不过一米的距离,却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他自觉的伸出胳膊放在沙发扶手上,眼望着那针尖倏的一下刺入皮肤,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小孟用棉签按住针眼,然后敏捷的拔出针头,刚要起身送回托盘中时,他忽然听见荣祥轻轻的说道:“小孟,跟了我这么些年,你辛苦了。可惜……”

  小孟心里一震,可抬起头时,发现荣祥已经昏睡过去。

  他站起来,心里只觉得很轻松,太轻松了,简直到了空无一物的程度。随手扔下针管,他也坐了下来,让荣祥靠在自己的肩上。

  “等他死了,我就放火把他烧成灰,然后送回奉天。”想到这里,他忽然歪歪头,把脸凑到荣祥的头顶上。那热烘烘的短头发触着他的面颊,是一种软弱稚嫩的可爱。

  小孟把脸在他头上蹭了一下,感觉很快乐。这种感觉对他来讲是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他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坐下去就好了,安安静静的,真的很好,从来都没有这样好过。

  1933年4月,西安。

  林凤卿大剌剌的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老班主做了一个招牌似的撇嘴动作:“我不去!”

  老班主急得胡子直抖:“你又闹什么疙瘩?知道你是角儿,脾气大,可是也得看看对方是什么人不是?再说怎么就这么不愿意去啊?唱一出挣一个月的钱,有什么不好的?”

  “就烦这儿的堂会,你看下面那些个大爷,一个个油光锃亮的晃着个脑袋,拿点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就敢往我这儿来送,还好像给了我脸面似的,我呸!一帮土包子!”

  老班主吓得恨不能捂上他的嘴:“我说你可小点声吧。咱们这一行的,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你忍忍敷衍过这场还不行?等战事太平了,咱回北平去还不成?”

  林凤卿哼了一声,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往那珍珠头面上一扔:“好啦好啦,我去就是了。不过我可是唱完就走,懒得和那几个土财主扯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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