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细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枝地步下楼梯,亮相。窑子中一群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huáng。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dàng无定。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呼:“给哥哥透个实qíng,jú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jú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专程来这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有用来饮场?”老鸨笑:“别枉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gān,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jú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咦?跟着吃ròu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迭声陪不是,又怪道:“jú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jú仙不愿委屈:“我不gān!”
真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地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jú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jú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jú仙姑娘?”
“jú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làngdàng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qíng”是为了自保。
jú仙凝望小楼。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活他有心?jú仙听得他答:“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qíng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喝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寻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他。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jú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迭反映,彷如面对着面。“嘿嘿,武松打闹狮子楼。”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qíng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试去。“怎么个有qíng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塌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qiáng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什么名儿?”
“jú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敢qíng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jú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qíng,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gān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cháo起伏。
霸王唏嘘:“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qíng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好!好!”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jú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苏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jiāo错着复杂的qíng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神的对象,忽地返了一丝笑意,佯嗲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里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qíng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qíng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酒来——”
虞姬qiáng颜为欢:“大王请!”
二人在chuī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yīn影。
jú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拖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土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qíng,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起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qíng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股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
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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