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jú仙浅笑:“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qíng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qíng敌!
gān部朝jú仙厉声一喝:“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qíng。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láng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我们要这两株大毒糙,把丑恶的嘴脸bào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bào喝如雷:“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rǔ。形势比人qiáng。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yù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jiāo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他当过汉jian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jian,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jú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láng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yīn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huáng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我揭发!”
他诉冤了:“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jú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千人踩万人踏的脏yín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jú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shòu,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qíng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糙!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qíng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jú仙:“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我们要把这对jian夫yín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qíng。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dòng,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斗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jú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qiáng,便用口号来压她:“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yīn阳头!”
jú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qiáng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jú仙被逮走,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jú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jú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
蝶衣尖叫:“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
他没机会讲下去。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
“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卫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chūn,yín贱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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