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新民看起来目光迷蒙,仿佛是有点没睡醒的光景。身上的衣着倒是光鲜利落的,前胸处的金制领带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烁烁,尤其是上面又镶嵌了几粒小小钻石,光芒四she到了刺目的地步。
沈静表qíngyīn鸷的直视着他,一路向他bī近。直至走到他面前时,方忽然展颜一笑,同时极温和恭敬的问候道:“大少爷,中午好。”
陆新民后退一步,怔怔的望着他。
沈静把跟在自己身后的顾理初推上前去,同时低声笑道:“大少爷今天瞧着可有点不好。脸跟墙一个颜色,怎么搞的?您听我一句吧,这人要是有了病啊,那就得去治!当然,您是陆家大公子,自然不好去jīng神病院那种地方。但是身边也应该常备个医生,以防万一嘛!我看那孔医生就很不错。”说完这话他又拍拍顾理初的肩膀:“阿初,同大少爷在一起,千万要懂事点,不许乱说乱动的,免得惹大少爷不高兴!大少爷现在可不是一般的人,万一犯了病,哈哈,那就有的看喽!”
顾理初没听懂他这番嘱咐的深意,还扭头问他:“陆先生病了?”
沈静得意的刚要回答。不想陆新民忽然合身扑上来,一瞬间把他压倒在地,随即就用双手紧紧的扼住了他的脖子。沈静连叫也没叫一声,便觉着气息忽然断开,抬手想去掰陆新民的双手,可那陆新民正值狂怒之际,力气大的惊人,哪是他那种体力可以撼动的。倒是顾理初在旁边一面用力的试图拉开陆新民,一面惊恐万分的大声喊道:“陆先生,你怎么了?放开沈先生……陆先生!放开手啊……”
这时院中几名正在剪枝的园丁也瞧见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武斗,顿时吓的魂飞魄散,一路叫嚷着跑进楼内搬救兵。偏巧这个时候陆选仁正站在客厅内浇花,忽然听到门口喧嚣,走过去一看,顿时哐当一声扔了铁皮水壶,撩起长袍的前襟就跑了出去:“新民,快放手!”
——连声音都急得变了腔调。
幸而他刚跑了几步,便有陆振华从后面赶超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生拉硬拽的扯开了陆新民的一只手。其余闻讯赶出来的佣人们也围了过来,仗着人多力量大,硬是把陆新民和沈静给分了开来。陆选仁挤进去一看,只见自己的儿子坐在地上,被一群粗使的男仆抓了胳膊按了腿,也不挣扎,就单是呆呆的望着前方。而沈静一丝两气的瘫在地上,看那胸口还有起伏,显然也没有xing命之虞。
陆选仁定了定神,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了声音道:“这么大的人也要打架?你们送他两个进去休息一会儿,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他尽管qiáng自掩饰,然而旁人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相信这两个体体面面的先生是在打架?不过既然老爷扯了这个谎,做下人的自然也没胆子去戳穿。众人装着糊涂,胆战心惊的送了这二人进去,心中都想:“沈静现在不像先前了,竟然敢同大少爷争那个男孩子。还有家里的这位大少爷……好像是真疯了!”
沈静虽然是被掐了个半死,然而既然并没有死,所以休息了一会儿后,也就缓过来了。
陆选仁对于方才这件事,心里很有些愧疚:“幸而你没有事,否则的话,那后果真是不堪想象。”
沈静满脸虚弱的苦笑:“亏得二少爷力气大。”
陆选仁叹了口气:“新民原本不是bào戾的人,只是因为那个病,才会有今天这样的举动。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了。唉!”
沈静连连摇手:“陆先生,这个缘故我明白。其实我经过了今天的事qíng,也很担心大少爷的病qíng。”
陆选仁颓然的坐下:“这种病的发展,哪里能够捉摸的透!其实对于治疗一事,我是很觉两难的。若想治病的话,那放在家里就不是长久之计;可若真把他送进病院里的话,我也是绝不能忍心的。”
沈静听了这话,也默然起来。
顾理初站在走廊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沈静被送到陆选仁那里去了,陆新民被陆振华扶走了。方才拥在一起拉架的众人们也都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无所适从的独自上了二楼。
陆家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身边又骤然没有了陆新民,他顿时就有些怯生生的。面对着墙壁站了,他一面抬手去摸那壁纸的花纹,一面茫然的想:“陆先生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幸好他的弟弟来把他拉开了,否则沈先生身体不好,一定打不过他的。陆先生变的好可怕,原来他不是这样的。”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哎”的叫了他一声。扭头望去,却是陆振华。
陆振华的西装衣扣在方才那场混乱中被扯掉了几个,里面的白衬衫也蹭了一块灰迹。幸而他身手利落,又有把子好力气,所以倒还没有受伤。此刻他对着顾理初,冷冰冰的说道:“你进去看看我大哥吧!他在卧室里呢!”
顾理初低头嗯了一声,然后便慢慢的向前方走去。
陆振华还盯着他,表qíng是漠然中带了点小愤怒。口中低声自语道:“祸害!”
这两个字顾理初却没有听清楚,以为陆振华还在对他说话呢,便扭头向他望过去,并且疑惑的“啊”了一声。
陆振华这回不再理会他,转身便大踏步的走掉了。留下顾理初一个人在走廊里。
他虽然傻,可是也能看得出眉眼高低。自从来到陆家后,他就知道除了陆新民之外,其实再没有人是真正欢迎自己的。这让他极其不安,从小他哥哥就教导他要时时自觉,千万不要惹得别人厌烦。可他觉得在陆家,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讨人嫌的事qíng——他没开口向人要过东西,也没有支使过佣人为自己做事qíng。他只是跟着陆新民,陆新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仅此而已。
所以,陆振华对他的态度,让他有点难过。
沿着墙,他走到了卧室门口,然后轻轻推开了门,探头进去:“陆先生。”
陆新民坐在chuáng上,手里端着一杯水,正一动不动的向窗外凝望着。
顾理初进房关门,然后走到陆新民身边,把他手里那杯水拿过来放到屋角的玻璃桌子上。陆新民这才反应过来,扭头对顾理初招了招手,呆滞而虚弱的笑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理初忽然有点害怕,细着声音答道:“刚才沈先生送我回来的。”
陆新民拍拍身边:“过来坐——你被我吓到了吧?”
顾理初在他身边坐了:“你生病了?”
陆新民对他笑:“你看出来了?”
顾理初摇摇头。
陆新民还是笑:“我问你,如果我变成疯子了,你会怎么样?”
顾理初重复了一遍:“疯子?”
“我不再认得你了;也听不懂你说的话;每天都要发脾气;还可能会打你骂你。那样的话,你要怎么办?”
听了这样的描述,顾理初垂下头,先是沉默,然后转了身抱住陆新民:“那你轻点打我好不好?你的力气这么大,打人一定很疼。”
陆新民抬手抚摸了他的后背:“你不离开我?”
顾理初把脸靠在陆新民的肩膀上:“我舍不得你。其实……我不怕你打我骂我,我怕的是你不认识我了,不喜欢我了。”
陆新民闭上眼睛,大剂量的用药使他一阵阵的眩晕。抱着顾理初,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到了半空中,随即摇摇dàngdàng的向下沉、向下沉。一切都是虚妄,只有怀中的这个温热身体,还有耳边的柔软呼吸,是美好并且真实存在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
陆选仁坐在汽车里,闭目养神。
旁边的秘书向他汇报道:“自从上个月美国空军轰炸了龙华机场后,现在外面的谣言已经传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又因为秋城寺将军前天忽然被召回东京,所以政府内也是人心惶惶。至于赵恒文次长离奇失踪一事……旁人都说,他是偷偷逃出上海,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因为他的妻儿老小早在上半年,就忽然被他送回了浙江老家——”说到这里时,忽然汽车一颠,那秘书的话就被颠断了,想要再接起来继续讲时,只见陆选仁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然后睁开眼睛向车窗外望去。
车窗外并没有什么好景致,乃是两名带了红十字袖章的男子,正抬了一具饿殍向旁边的卡车上扔。路边的稻糙堆里还爬着一个瘦如骷髅的孩子,正伸着手呀呀的叫。
陆选仁一直凝神看着,直到汽车开过去了,才把头转过来,慢悠悠的开了腔:“赵恒文,私自出逃,影响极坏。值此非常之际,更是不能姑息。回去你给沈静打电话,让他去处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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