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似乎总有一个人影在心间若隐若现,心里一疼,qiáng自将注意力又放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他转眼瞥见一间汉式建筑,金粉色的字上书「得月楼」,于是大声道:「就这间了!」
店小二有一些鄙夷地,看着他们将牛车拴在那些金玉鞍装点的骏马旁,陆展亭昂首阔步地领着十几个小孩子涌上得月楼,他们择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陆展亭见小二势利,将怀中的两锭银子往桌上一放,冷笑道:「去给我办一桌十两银子的全羊席来!」
那小二脸上神色立马星月斗移,将银子一收,一路唱单而去。
陆展亭伸了个懒腰,摸了摸旁边东张西望兴奋不已小孩的头。他靠在窗台上望着楼下穿梭不息的人马,繁华嘈杂的街道,若不是这里人的装束略有一些不同,乍一眼看去竟会错以为回到江南。
天边火烧云滚,西风一chuī,竟然悠悠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陆展亭不由得长长吁出一口气。
得月楼的楼梯一阵踏响,有一群人上来,有人似乎与小二嘀咕了几句。不一会儿小二过来,讪笑道:「这位老爷,您能不能给挪个位置,外面的长侍郎老爷想要一个靠窗的位置。」
陆展亭打了个哈欠不答,外面有人朗声道:「里头人若是肯让出位置,你们这桌酒席我请了!」
陆展亭一听,立刻起身,却听有一温和的声音道:「位置自然有先来后到的,我们岂可难为别人,我也不喜欢靠窗的位置,太吵,我们就在这儿坐吧!」
「既然先生随意,那就委屈先生坐这儿了!」
此人听声音岁数不大,但似乎是这一群人的主心骨,只听屏风后面一阵落坐声,陆展亭满腹失望地坐回原位,又觉得那两声音听着都有一点耳熟。
又听那清朗的声音道:「兰都饮食虽然不及中原花式繁多,但也别有风味,尤其是这得月楼做的糙原八珍,是用泡发好的发菜,加上新鲜的jī茸、蛋清、细盐搅匀,摊成圆饼状放蒸笼里用大火蒸熟,改刀后置于盘底。
「驼掌心、驴鼻、驼峰、鹿鞭、猴头蘑切成圆片,牛鞭改成jú花形,分别用纱巾包好,人锅内加jī汤、盐、葱、姜,再配上十年以上的花雕氽透去膻味,捞出沥gān水分。」
「而后将驼掌心、驴鼻、鹿鞭、驼峰片按层次整齐地放入碗内,再淋上jī汤、细盐、陈年花雕、葱、姜上笼蒸透人味,拣去葱、姜、滗出汤汁,扣在发菜饼的上面。」
「再用滗出的汤汁来蒸牛鞭,熟烂入味后点缀在其间,猴头蘑片则是加jī汤、细盐等调味品在锅内烧至入味,而后勾薄芡,淋明油出锅,围在发菜四周。这道菜滋补为上,先生一定要尝尝。」
那温和的声音接着道:「没想到糙原也有如此繁复的菜式,只以为糙原人xing子憨直,爱大碗喝酒大块吃ròu,不喜欢太过jīng致的东西!」
清朗的声音道:「先生过谦了,糙原八珍稀罕的是食物,若是论烹饪的手段,这哪里可以与中原比,听说中原皇宫里单一道荷花jī就有三十六道工序!」
温和的声音似有一些不以为然,笑道:「那吃着多费事!」
陆展亭听到这里已经是汗如雨下,他已经听出清朗的声音是那位在森林里遇上的长侍郎,那温和的声音却是如假包换的亦仁了。
陆展亭先前是万万没想到亦仁会在这个地方出现,而且是与兰都宫庭里的一位长侍郎在一起。他先是替亦仁一阵害怕,但转念一想,亦仁只怕十有八九有备而来,实在比自己安全得多,cao心他还不如cao心自己。
孩子们见陆展亭一头大汗地弯腰在桌底下转来转去,都蹲下来问:「先生,你找什么?」
陆展亭伸出一根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láng来了!」
孩子们一头雾水间,小二一声羊来了,只见一只烤得金huáng油亮的羊放到了中间小孩们一阵欢呼,哪里还管先生的láng,全部爬上了桌子,两手齐用,小二只得连呼当心烫着。
陆展亭哪里还有心思品羊,他竖着耳朵听着隔壁间任何一句对话。
「听说中原四大才子之首的陆展亭个人就极注重饮食,说看一人有无灵气端看他炒两道菜就知了!」席间有人cha嘴道。
亦仁轻笑道:「那岂不是宫里的御厨最有灵气了!」
众人一阵哄笑,陆展亭则是一阵生气。
又听人道:「中原文人爱喝茶,听说越是名士越对茶有讲究,名士、僧人间常有斗茶一说,汉人中就有一大文人作诗云:从来名士爱评水,自古山僧爱斗茶。沈先生不妨讲讲这如何一个讲究法,这茶又是如何斗法。」
陆展亭听有人呼他沈先生不由得一愣,随即想到亦仁必定是化了名。
只听亦仁道:「不敢,这茶水讲的是一个香、色、味与饮茶的方式,或者说是当时的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在什么天喝,在哪里喝,又与何人共饮,都与饮茶的层次有着关联。」
「同一种茶,用不同的水来冲泡,茶汤的层次可以用千里计,陆羽就有山水上,江水次,刘伯绉分得就更细了,一共有七个等级。」
「第一为扬子江南零水,第二是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三是苏州虎丘的寺水,第四乃是丹阳县观音寺水,扬州大明寺水排第五,第六是淞江水,淮水最下为第七。可见泡茶用水之细。」
众人啧啧称奇。」
亦仁笑指道:「你瞧,这蒙顶茶可惜用了这兰都城里的阿诺河水来泡,若是用它的源头天池池水,那茶汤的滋味可就天差地别了。」
众人连连称是,那清朗的声音吩咐人用快马去天池取一壶水来。
陆展亭听到此处,微微冷笑了一声,不屑地撇了下嘴,他头一歪见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将面前合着的茶杯一翻放到了窗外。
陆展亭这一桌尽管十两银子的菜式很多,也禁不住十几小孩猛抢,不多一会儿一桌菜就风卷残云,消灭得gāngān净净了。陆展亭唤来小二吩咐了几句,然后带着小孩从另一头楼梯走了。
亦仁正在聚jīng会神地,听着有人说着今天为了she着新鲜的鹿儿遇上的险事,他听到那老汉人先生奋不顾身救下小孩,又能面对箭伤镇定自若,风淡云轻,还能开口索要诊金赔偿,眼中瞳孔一收缩。
长侍郎笑道:「今天先生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若是饱了,我便安排先生去休息!」
亦仁微笑着道好,这时小二端来一杯子递给他,道:「刚才隔壁那位客官让我给您的,他说天水何须天池取,煮茶未必品茶人。」
亦仁接过杯子触手极凉,只见杯子里雪水渐融,最上面飘浮着朵朵冰清的雪花,连忙问:「这人呢?」
小二刚说了一句下去了,亦仁已经冲下了楼,极目远眺,哪里还有陆展亭的影子。
沈海远也跟了下来,小声道:「怎么了,主子?」
亦仁轻笑了一声,道:「他刚才就在隔壁,天池是天山顶雪融水,他取天降之雪,在天时地利上连胜我两筹,所以笑话我只不过是一个煮茶之人,未必懂得品茶!」
他看着那杯雪水,将它一饮而尽微微笑道:「没关系,我并不打算在这些地方赢你!」
第十八章
陆展亭坐在牛车上,摇摇晃晃往来路去,心思有一些恍惚,心里似有一些暗悔刚才没偷瞧两眼,到底有二年多没见了么,但又暗自笑话自己,若是当初走得绝决,又何须作这小女儿犹疑之态。
陆展亭想到此处,释然一笑,手中鞭子一挥,牛车跑得更快了。
他看到远方一队黑甲骑兵冲过来,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陆展亭连忙将牛车赶了靠边。
只见那些黑甲骑兵勒住马头,冷冷地喝道:「王令,从即日即时起,兰都城及周边三十个村子与十个屯包戒严,所有的人赶快回家去,不许留宿陌生人,凡是十日之内从中原来的人一律上报都衙府!」
陆展亭心里一阵紧张,不由得回望了一眼得月楼,犹豫了半天才扬鞭赶车而去。
他一整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偷偷摸摸戴着斗笠又打算往城里跑一趟,才跑到村口,就见一群入围在树下。
陆展亭跑过去挤进人群,见亦仁与沈海远的画像挂在树上,只觉得心里一阵抽紧。他跑出来喘了几口气,心想亦仁怎么会如此糊涂,来兰都还bào露了行踪。
霍尔金氏见陆展亭的装束便笑道:「柳先生,王令,从昨日起谁也不准出村子!听说都衙府里会来人盘查人口。」
陆展亭见村口果然有巡逻士兵把守,他只好折回住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从橱里将自己的替换衣服都拿了出来,包好,又将厨房里剩下的米、gān粮打了一个包,统统系在身上,翻窗从后村口进了山里。
他找了一个山dòng,又偷回去两次将被褥统统都扛到山上,夜里风极大,他人倒似燥热无比,连被子都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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