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堂_尼罗【完结+番外】(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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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世陵从小住的老宅,是王府似的大院落;后来搬去南京了,金公馆的豪奢宽敞,更是城内出名的。好日子过了二十年,他觉着自己现在是落进狗窝里了。

  房内有一张做工粗糙的桌子,样式好像学堂里用的课桌。他就坐在桌前,一只手托着腮,怔怔的想起自己上次来北平避难时的qíng景——那时就以为自己是受了大苦了,可是现在想来,那算什么呢?而且那时还有盼头,这回却是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想到这里,他把头埋进臂弯里,心想这一切真像一场梦——要真是梦就好了,梦醒了,还有文仲提着皮箱过来,箱子里放着现钞,用来供他吃喝玩乐;北平呆腻了,那就回南京,在南京,他是金家三公子,处处受着最高的恭维,在哪里都大出风头,出风头是需要资本的——他什么资本都有,并且全是最雄厚的。

  良久,他抬起头,一双泪眼望着炉中火焰,终于承认了新生活的到来。

  他并未因此忘记了旧生活——不但不忘,甚至还要铭记于心!他不是天生就住在这间狗窝里的,这个事实让他心里生出一股子劲头,这劲头说不清道不明,可足以让他增加了勇气,增厚了脸皮。

  凌晨四点钟,金世流回来了。

  他的头发眉毛全上了霜。夹带着一身寒气,他哆哆嗦嗦的进了房。

  房里没有灯火,幸而今夜月亮大,屋内不至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轻手轻脚的脱了外面的大衣,抖了抖雪花挂到墙上的衣帽钩上,这时chuáng上响起了含含混混的一声“二哥”,接着金世陵半睁着眼睛坐了起来,迷迷糊糊的爬到靠chuáng的方桌旁,要去点蜡烛。

  金世流虽然被冻了个半死,jīng神却很不错,搓着手走过来,在金世陵赤luǒ的肩膀上握了一下,听三弟被冰的惊叫了,他才微笑道:“不用点蜡烛,我看得见。”

  金世陵早已经躲回被窝里:“你今天回来晚了。”

  “你怎么知道?”

  “我能觉出来。”

  金世流坐在chuáng边,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然后也不洗漱,直接就挤进被窝里:“今天回来的晚,是因为——我身上凉的很,你等一会儿再来抱我——和几个同事在一起聊天聊的久了,顺便就又去吃了点夜宵。我发现这份工作虽然所入无多,可也正因如此,同事们没有什么可争可夺的,反倒很好相处。同时我又发现,我们自觉着是穷了,其实比我们穷的人,还大有人在呢!譬如一位同事,一个月也是挣这一百多块,要养活家中老小七口人,真是不晓得他这收入该如何分配了。”

  金世陵听他侃侃而谈,并无困意,就暗暗的想:“看来他在这种生活里,竟然还过出乐趣来了!”

  他对金世流的乐观显得不以为然,殊不知金世流这人的快乐,倒是发自内心的。他这人对于物质生活的要求素来不是很高,能活就行;他注重的是jīng神生活。在南京做阔少爷,发文学家大梦时,他并没觉着多么开心;如今穷了,自挣自花兼养活一个弟弟,他反而感到很坦然自在。

  至于父亲哥哥的惨死——他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人谁不死,死就死了吧!

  “二哥。”金世陵开了口:“我还是得找份工作。”

  金世流侧身搂着他:“不用。况且你又能做什么工作?”

  金世陵向下缩了缩,把脸贴在他二哥的胸膛上:“总不能永远都让你养着我吧?现在我不学着gān点什么,以后一无所长,就成个累赘了。”

  金世流倒没有想那么长远:“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出门。也不知道桂如冰是否对我们罢手了,把我们bī到这步田地,他也该满意了吧!”

  听了这话,金世陵忽然觉得有些恐惧,仿佛桂家派来的杀手刺客就站在门外似的,他紧紧的抱住了金世流:“二哥,别说了,我害怕。”

  金世流不说了,伸出一条手臂,给他掖了掖被角。

  翌日上午七点钟,金世陵起了chuáng。

  他如今是早睡早起了,起chuáng后便用门旁的火炉烧了一壶开水,然后顶风冒雪的冲出院门,到胡同口的饭馆里买了饭菜带回来。曼丽给他那一千块钱,这时候起了大用场——简直就堪称一笔可观的财富了!有了这笔财富,他旁的大事做不了,但是可以想吃点什么就买点什么。

  金世流在中午起了chuáng,洗漱穿戴之后,就坐在桌前吃掉剩下的菜饭。傍晚出门去报社之时,他可以顺便把碗碟送回饭馆去。他有工作可做,吃饭也是为了工作,所以倒没觉着怎样不妥;而金世陵终日坐在家里,就觉着好像每天唯一的事业就是去胡同口买饭菜,回来分两顿吃掉,然后睡觉。周而复始,永远不变。

  这天中午,这小院里总算来了个生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穿了一身碎花布的棉袄,冻的一张大红脸,对于金世陵来讲,又不能算作完全陌生——她是先前在老宅帮过佣的小桃。

  开大门去的是金世流,见是这么个冻苹果似的姑娘,就愣了一下:“请问你找谁?”

  小桃挤进大门,抬手扒下层层叠叠的毛线围巾,露出一张嘴来:“您是二爷吗?我姓李,我爷爷是在您家老宅看房子的。”

  这时金世陵走出来了,一看这来人,棉衣臃肿如水缸;再仔细看脸,很怀疑的问道:“小桃吗?”

  小桃立刻望向金世陵:“三爷还认识我?”

  金世流一听这话,就可以确定这冻苹果的身份了,当即把她往屋子里让,小桃却不肯进屋,只在院子里低声道:“我爷爷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昨天有人去老宅里打听你们了,我爷爷全推不知道。你们这一阵子可别回去!”

  金世陵听了,当即腿软。金世流倒还镇定一些,向小桃道了谢,又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反正是南方来的,口音上能听出来。”

  金世流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五块钱来递给她:“辛苦你了,替我向李伯道谢。这点钱拿去买点心吃吧。”

  小桃知道自己能得点跑腿钱,没想到会得这么多,就迟疑着不敢接。金世流正要笼络他们爷孙两个呢,所以qiáng行把钱塞进她那棉袄口袋里去。小桃又高兴又窘,扭咕着身子就要告辞。不想她刚走了三两步,还未出院门,金世流忽然又叫住了她:“我说……姑娘,你会做饭吗?”

  小桃很惊讶的回了头:“那当然会啦!”

  金世流跟上一步:“那你肯不肯一天来给我做一次饭菜呢?时间倒不限,中午之前就成。一个月二十块钱,菜钱另算,怎么样?”

  小桃立刻全身转了过来:“一天就做一顿饭?”

  金世流点点头:“你可以回去同家人商量商量,我们这里倒是不急,还可以对付几天……”

  小桃一摆手,乐的张了嘴:“不用商量,不就是做饭么?我现在就能上工!”

  小桃得了这份工,从此就每天上午跑来做一次饭菜,做完就走人,月底到手二十块钱。她是心满意足,家里穷,二十块钱能抵不少的开销。

  金家两兄弟也是心满意足,金世陵不必每天清晨冒寒出门买饭菜回来,金世流也不必再斯文扫地的每天晚上拎着一网兜碗碟还去饭馆。而且自己买菜做饭,多少还是能省些钱。金世陵尤其高兴,因为眼前总算出现了一个异xing,可以陪着自己谈天解闷了——尽管她总穿的像个水缸,又常抡着菜刀切大白菜,也瞧不出异xing的模样来。

  这天凌晨,金世陵照例迷迷糊糊的醒来,迎接他那下班归来的二哥。金世流上chuáng之后,却并没有立即躺下,而是在chuáng边方桌上点了半截蜡烛,然后一五一十的数起钱来。

  金世陵见了好奇,就披着被坐起来:“你做什么呢?”

  金世流摇摇头:“糟糕的很,明天应该给小桃结这个月的工钱了,可是今天下班前,总编却说薪水要延后几天才能发下来。听早来的同事讲,这报社里经常要闹经济危机,薪水延后起来,最长会拖到几个月一发呢。这要是真的,我们岂不是要过不下去了?”

  金世陵凑到他身边:“我们一点儿钱也没有了吗?”

  金世流叹了口气,又自嘲似的一笑:“一点儿是有的,只是——唉,睡觉吧!”

  说完这话,他就chuī灭了蜡烛,金世陵见状,也只得铺好棉被,躺了回去。

  翌日上午,金世流尚未起chuáng时,小桃来了。

  她只敲了下北屋的玻璃窗,然后就笑嘻嘻的到南屋厨房里忙碌去了。金世陵跟了进去,靠墙站着,先是望着小桃蹲在地上削土豆皮,后来就忽然开口道:“小桃,你看我这人,能gān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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