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金世陵所不能理解的,这北平城里但凡出了点事qíng,首先要做的就是关城门,仿佛那城门是铁浇钢铸的,能抵御所有不幸一般。因为对这种做法感到不以为然,所以他对于渐渐惶恐起来的人心,也是毫无感触,唯一的反应,就是回家去看了看他二哥,叮嘱他无事不要出门罢了。而金世流除非是房子着了火,否则就决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出大门,所以金世陵的嘱咐,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
安顿好了家里,他算了日子,开始调兵遣将。在七日这天,他早早就在西车站处布控了人马,天津那边,他也托张小山布下眼线。那边桂如雪傍晚时分一上火车,这边便立刻接到了长途电话的报告。而金世陵偷空出了赵公馆,一路去了车站最前线,心想这回我要不宰了这个王八,我就真不是人了!
如今从天津到北平,若是乘坐快速列车,只要四个小时便已足够。金世陵在车站门口的汽车内,一直枯坐到了夜里十点钟,还不见列车到站。这让他不住的看表,心想今晚上回去,又要向老不死的饶上许多口舌来解释自己的行踪了。
他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车站传来消息,说是快速列车在中途出了故障,停顿了五十分钟,故而要迟到许久。金世陵听了,不由得大皱眉头,可也只好继续等下去。结果,直到了午夜十二点多时,那辆特快列车才以一只糙驴上山的速度,姗姗进了站。
苦候之下,终于有了结果。金世陵立刻摇下车窗,远远的望着那出站口处的qíng景。只见那并排的几扇小栅栏门一开,无数乘客连推带挤的涌了出来,虽然旁边也有几盏路灯照亮,可是光芒微弱,哪里看得清那众人的面目详qíng?
金世陵探着头望了许久,并未见桂如雪的踪影,便有些发急,暗想这家伙不会是事先听到什么风声逃走了吧——那应该不会,他总不能半路跳了火车。况且自己这里保密工作做的很好,派出来的这一队护军,也都是自己直接统领的私人,不可能有内jian的。
思及至此,他安下心来,又继续盯着出站口,只见那一带的乘客已经是十分稀少了,偶尔才能走出来一两名。而再过了三分钟,栅栏门被哐啷一声关上。这趟车上的人,竟是已经走空了!
金世陵的脸被夜风chuī的冰凉,一颗心也是冰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桂如雪是不见了,而他又不能一路追杀到南京!丢掉了这个机会,下次何时还能报仇,简直就是不能预计的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此次行动的失败,然而还是不能死心,依依不舍的坐在车内,他在西车站流连着不肯走。后来到了凌晨之时,他饿的肚子咕咕乱叫,这才长叹一声,就近下车,在西车站食堂里吃了一顿大菜。
填饱肚子,他垂头丧气的收兵回府,一路上又在心内计划了语言,预备到时去敷衍昨夜独守了空房的赵将军。
他预备的那套说辞,最终并没有派上用场。
赵将军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理会他的彻夜不归,因为城外的日军于三十分钟前,就在卢沟桥那边,突然对着宛平县城开了pào!
第34章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保定。
金世陵双手cha进裤兜里,靠着廊柱发呆。
后方的房门紧紧的关着,可以听见里面的赵将军拍着桌子大吼大叫:“日本鬼子用的是飞机大pào,我们使的是大刀片子!两个军长都被打死了!我们顶得了一时,顶不了一世!派人去德国购买的武器,现在离我们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路途!怎么办?!”
有人低声嘤嘤的回应了,具体的内容也听不清楚。而后赵将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总之,我赵振声绝不卖国!绝不当汉jian!现在中央不给我们补给,我们只好是,能守就守;实在守不住了,大不了组织敢死队,跟鬼子同归于尽就是了!”
他话音落下,房内就传出了嗡嗡的附和之声。这嗡嗡之声直持续了十几分钟,随后那房门被推开了,赵将军大踏步的走了出来。
金世陵赶忙像条尾巴似的跟了上去。
他很迷茫,虽然跟随在最高级的司令长官身边,可是没人肯详细的对他讲解目前的战况。他生平所知道的战争,仅限于说书人口中的八国联军进北京。这回真格的听到了枪pào响了,打雷似的,吓的他头发都要竖了起来。
他现在就是一个人了,金世流已经乘着津浦路的火车逃回了南京——先还不肯走呢,被他qiáng行押着送上了火车。他就这一个亲人了,万一北平城里开了战,再让日本兵一枪崩了可怎么办?
其实金世流逃走时,城内上下——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qíng绪还是很乐观的,日本士兵们的挑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可是真到了要动刀枪的时候,也没见哪次占了便宜去。况且城外一共就那么几个小鬼子,真急眼了,就拿大刀全砍了去!怕他什么呢?
可是乐观了没几天,日本的关东军被调到了长城一线,紧接着一个日本师团,两个独立混成旅团,以及一个临时航空兵团也赶来支援了。
这是谁能想得到的事qíng呢?结果对方总攻一发,这边登时就战死了两名军长。
再往后,天津北平陷落,无数人就此成了亡国奴。
这是个天地骤变的时期,平静安逸的生活忽然就被打破,后来北平城内的qíng景,金世陵便没有机会目睹了。他随着大部队撤去了保定,虽然不曾去过前线,可是他每天听着远方隐隐传来的pào火声音,已经觉着自己是落到了一个修罗世界。
在保定住了不到七天,他随着赵将军又去了河间。赵将军总以为huáng河以北都该是他的地界,就算让人抢去了,对手也得是个中国人,无论如何轮不到小鬼子跑来撒野。所以怀着满心的国仇家恨,他预备着要和日本人拼命。
战争让他重新焕发了青chūn,他健步如飞的在前线阵地上来回穿梭,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老人家身份。当年内战中,他屠杀同胞时都不手软,如今面对了外敌,更是恨不能把日本兵们全部活着嚼了。
金世陵没有地方可去,所以依旧尽忠职守的跟在赵将军的身后。终日在枪林弹雨中穿行,面对着铺天的pào火和盖地的尸体,他的神经的确是受到了很大刺激,刺激到了极限,他反而麻木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些地名他闻所未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肮脏血腥的场景,弯着腰小跑在战壕里,他一脚踩进了尸首的腔子里,动作僵硬片刻,他晓得自己如果大惊小怪的尖叫,很可能会让前方的赵将军回身给毙了,所以犹豫一下,他拔出脚来继续跟上。
到了夜间,战火暂时停止,士兵与将官们虎láng似的吃喝,然后就地坐下休息。金世陵同葛刚毅也相挤着在战壕中坐下了,葛刚毅递给他一个水壶,嗓门很大的说道:“金处长,喝点水吧!”
饶是他嗓门这么大,金世陵依旧是听得不清不楚——大pào整整震了一个下午,大家都统一的有点耳鸣眼花。他接过水壶喝了一小口,没能解渴,可是不敢再喝了,怕一会儿尿急。
二人喝了这么一点水,然后便是相对无言。后来觉着那耳鸣稍稍缓解一些了,葛刚毅才开口道:“不知道明天,日本人还会不会派飞机过来轰炸。”
金世陵把身体靠在土壁上,神qíng漠然的摇摇头。
葛刚毅仰头望着星空,耳中渐渐听到了蛐蛐的鸣叫:“你上午在指挥部里,听到赵将军的话了吗?”
金世陵又是摇摇头。
“津浦铁路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我们恐怕是还得往后撤。”
“上海也在打仗,会不会打到南京去?”
“不知道。”
金世陵想起了他那位二哥。有点不安,可也只是“有点”而已。
葛刚毅坐得久了,身体蜷缩着很不舒服。周遭的一切都已然转为安静,他便悄悄的站起来,一手拄了腰,一手握拳捶了捶脖子。金世陵见状,也随着起了身。伸了个懒腰之后,他低下头,双手抓着裤子抖了抖尘土。
后来他回忆了很久,还是不明白那颗流弹是从哪里打过来的。
他那时依旧是耳鸣,拍打完裤子他抬起头,借着月光,忽然就看见葛刚毅的脖子上雾似的喷出一个血红色的扇面。葛刚毅似乎也是对此感到无比惊愕,他抬手捂住了颈部——鲜血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汩汩的涌流出来,瞬间就淌湿了半边肩膀。
再然后,葛刚毅就像一个毫无生命力的人偶一样,一头就栽向了金世陵的胸口,把金世陵撞的一个趔趄。
金世陵抬手扶着他,随即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来人啊!葛副官中弹了!”
没人理会他,这个时候,被pào弹轰碎了的人都是多不胜数,他这边中个弹,又算得了什么?
而葛副官似乎也并没有要麻烦旁人的意思,他靠在金世陵身上,依旧是满面讶异的捂着脖子,不喊也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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