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眼睛是怎样瞎的,先以为是眼球受了伤,后来医生说是脑子里有了淤血,压迫了神经,才导致了双目失明。
除了双目失明,他还断了左腿的骨头,以及胸前的几根肋骨。在医院内住了三个月,他的伤算是好了。没人接收他,他就被扔到了大街上。
当时他身上除了一套病人服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财产全在内地,港内是没有中央银行可让他提款子的。他的朋友们也失了踪影——当然,或许踪影没有失,只是他看不见罢了。
他身上无钱,又回不了重庆。无奈之下,只好在街上流làng着讨生活。而对于一个瞎而病弱的人来讲,似乎除了乞丐,也就没有其它的职业可选。于是这位身价十几亿的富商温九爷,竟被困在香港要了三四年的饭。
这听起来似乎是有些荒谬,不过这的确是事实。也正因为这是个事实,所以温孝存能够一直熬着活下来。
“世陵。”他抓救命稻糙似的抓着金世陵的衣襟:“送我回重庆,好不好?” 金世陵回头瞧了他一眼,就见他可怜巴巴的,一双眼睛毫无光彩,仿佛是望着自己,其实却是——他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的面目了。
金世陵想着这坏蛋曾经的风光得意,以及此刻的落魄凄惨。心中并没有报应不慡的痛快,只是觉着悲凉。
“jiāo通一恢复,我就送你回去。你要去哪里?重庆吗?”
温孝存点头:“是的,重庆。世陵,我一旦回了重庆,一定重重的报答你!”
金世陵笑了一声:“还重重报答我呢……先想想你自己以后的生活吧!眼睛瞎了,光是有钱又有什么用?你身边一个亲近可靠的人都没有,到时候人家把你的钱哄骗光了,你还不知道呢!”
温孝存道:“你的话很对,我也知道这个道理。”
“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
金世陵把温孝存带回了家中。金太太两手的面粉,正在和面。忽然见丈夫带了个面有菜色、骨瘦如柴的瞎子回来,就觉着很惊讶,张着两只手迎接出来:“世陵,这位先生是……”
金世陵见太太穿着件战前的丝绸长衫,颜色亮丽,愈发衬得面色暗huáng。头发也乱蓬蓬的,就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我的一个朋友,方才在街上遇见的。你这是做什么呢?”
金太太刚要回答,忽然就听隔壁“哇——”的起了嚎哭,接着元生很费力的抱着斯蒂芬妮走出来:“妈妈,雪生从chuáng上掉下来啦,砸了泽生。”
金太太听了,转身就要往隔壁跑。金世陵见状,连忙喝住了她:“做你的饭去吧!我去看看好了!”
金太太万没想到他会帮忙,真是受宠若惊,又惦记着案板上的那一点好面粉,所以就喜滋滋的回了厨房。而金世陵扔下温孝存走入房内,只见婴儿雪生和幼儿泽生正趴在地上一起嚎哭,就走上前去,抓着泽生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放回chuáng上,然后抱起雪生乱摇一气:“宝宝不哭哦……你他妈的还哭?!”回头去找大儿子:“元生,过来哄哄你弟弟!”
元生早抱着妹妹跑去厨房了。
金世陵无奈何,只好抱着雪生走出来,一边指点着温孝存坐下,一边从茶几上拿起饼gān筒子打开递给他:“吃吧,那两张油饼不够什么的,等我太太开晚饭,那还早着呢!”
温孝存接过那个小铁筒,边吃边问:“什么时候结的婚?”
金世陵想了想,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同太太过了一辈子了:“大概是五年前?”
“几个孩子了?”
“四个。”金世陵一边轻轻拍打雪生的后背一边答道:“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雪生嚎的快要断气了。
金世陵低头看着胸前这个涨红的、拳头大的小脑袋,心想桂如雪小时候是这样讨厌吗?这到底是不是桂如雪?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出神。忽然身后响起一声极刺耳的尖叫,回头一看,他那四岁的次子泽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正长大了嘴巴哭叫着要妈妈。
金世陵抱着怀里这个热气腾腾的雪生,怒目而视着哭叫不已的泽生,心想真得掐死几个了!
把雪生胡乱搡进了温孝存的怀里,他起身大踏步走到泽生跟前,弯腰扒了他的裤子就开始啪啪打屁股。泽生求母不得,反要挨揍,真是委屈的要死,当即就抬起手,照着他爸爸的脖子很响亮的拍了一巴掌:“爸爸坏……妈妈救命啊……”
金世陵的脑浆变成了一堆面糊,恨不能也哭上一场:“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你看妹妹多么乖,家里就是你在闹!”
泽生提着裤子紧紧靠在墙壁上:“我不要你!我要妈妈!坏爸爸!”
金世陵站起来,想把这孩子一脚踢出去。qiáng忍了半天,他把泽生瞪的没有语言了,才疲惫不堪的转身走回到温孝存面前坐下:“我和你一样,这些年就只有手头的一些港币可花,日本人在时,还有一大部分钱被换成了军票。家里雇不起老妈子,结果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温孝存抱着雪生:“会好起来的。我经过了这些磨难,尚且还能乐观;你有家有业,前途大好,更应该振作起来。”
金世陵发现这温孝存做了三四年的乞丐,头脑上倒是没有退化。虽然因为实在面huáng肌瘦,不大像银行家了;可是说起话来依旧有理有节。
“我不是不振作,钱是小问题,只要银行那里恢复正常,我就能取出款子来。我是烦——我怎么就过上了这种日子了呢?”
温孝存抚摸着雪生的后背:“我怎么就在街上做了几年的乞丐呢?”
金世陵发现雪生不哭了,就说:“把他放在一边吧,抱着怪沉的!”
温孝存依言,摸索着把手中的小婴儿往身边的沙发垫子上放。不想他刚一松手,雪生闭着眼睛张了嘴,又开始防空警报似的长号。
温孝存在金家吃了一顿晚饭,是面汤同几条煎鱼。
吃过晚饭,他抱着雪生,坐在沙发上同金太太聊天。金太太已经从丈夫那里知道了这位温先生的遭遇,也知道了丈夫决心帮助温先生回去内地的决心。对于丈夫的善举,她是很赞成的,虽然家里粮食有限,不大能再担负起一个人的吃喝了。
金世陵在饭桌上,同元生吵了起来——吵的很认真,元生被气哭了,他也是口gān舌燥的深觉疲倦,填饱肚子后便上楼睡觉去了。
温孝存表现的很好,主动帮着金太太哄孩子,说出的话也都十分中听。金太太终日的cao劳,如今终于得了一个知音,就十分欢喜,把自己的家事就絮絮的讲给温孝存听。
金太太可怜温孝存,给他安排了一间舒舒服服的客房,幸而被褥枕头这种东西,因为不能吃,所以还一直有富余。温孝存客气而坦然的接受了,脸上并没有自怜的神qíng。
温孝存在金家住了下去,工作是看孩子。
吃了几顿饱饭之后,他的气色迅速好转过来,虽然还是瘦,可是面色不再那样青huáng不接,先前的那点富贵气就又慢慢的恢复了——这并不是徒有其表,只要离了香港,他就立刻能变回富豪温九爷。
存在中央银行里的那些huáng金,金光闪闪的,多么美妙!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了。
幸而瞎了几年,他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世界。他相信这或许是报应,否则不能解释为何他在火海似的重庆住了这么多年都毫发无损,而一到香港就挨了炸弹。报应就报应吧,反正他就这么一条命,就算全部搭上了,也是大赚的。
在这一年的年末,从香港到内地的jiāo通是完全的恢复了。金世陵一家带着温孝存回了重庆。温孝存是个瞎子不假,可是一只手拿着手杖探路,另一只手闲着,永远可以抱一个孩子。
住在重庆最高档的旅馆里,他西装革履的打扮了,宴请金氏一家。在席上,他压低声应对金世陵提起了旧事:“四个孩子,你最讨厌哪一个?”
金世陵一愣:“都挺讨人厌的啊,只有女儿还好些。你问这个gān什么?”
温孝存一笑:“当年你离开重庆之前,不是答应过儿女多了,就过继给我一个吗?”
金世陵听了,又气又笑,欺负温孝存是个瞎子,抬手就在他的额头上来了个bào栗:“我当时哪里答应了?都是你自己想得美!”
这时旁边的元生见了,就大声道:“妈!爸爸欺负伯伯了!”
泽生跟着说:“坏爸爸!”
斯蒂芬妮的话还说不清楚,看哥哥发言,就也跟着咿咿呀呀了几声。
金世陵没想到自己在儿女中是这样的不得人心,便想把这几个小崽子揪过来一人给一巴掌——女儿是乖的,可以不必打;就是儿子可恨,连婴儿雪生瞧着也是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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