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阮君烈也从陆军学校毕业,金生从美国学成归来。一种热切的爱国心把他们牵引在一起,汇入同一股滚滚洪流中,争做新世界的地基。
叶鸿生回忆起当年百废待兴,依然悲酸。
眼前,一片广袤的陆地正在徐徐展开。历经劫波,中华大地被保存下来,但是土地还有待生发,生发出新的嫩芽,变成景绣斑斓的图景。
叶鸿生抚摸怀中的骨灰盒,对着山川大地微笑,感到此生无憾。
这一生,他只爱过一个人。这个人也喜欢他,在生死之际,再次应允了他。他们会一起变成五色石,去弥合天空;或者变成养料,去滋养山河。他们将融化在一处,永远不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啊: ——正文完——
接下来是阮君烈视角的番外。
第83章 《行行重行行》上
梦中,薄雾飘动,太阳尚未升起来。
阮君烈从马棚里牵出一匹马,正在往上套鞍。看马场的人叫起来,他转过头,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影御马而来,朝着自己的方向。阮君烈把鞍马备好,抬眼望去,雾气散开一些,他看到叶鸿生穿着军服,戴着帽子,打马而来。
阮君烈捉着缰绳,往前走几步,喊道:“宾卿!”
叶鸿生的马跑到跟前,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将一个笼子从鞍后取下。
阮君烈高兴地说:“宾卿,我送你去!你怎么跑来了?”
叶鸿生擦一把汗,对他笑一下,说:“他们开车送我,你不要来。乱糟糟的。”
叶鸿生提着一个鸟笼子,里面有一只苍鹰。他把笼子递给阮君烈,说:“子然,你喜欢这个吗?留着它陪你玩。”
阮君烈想抓一只猛禽饲养,一直没捉到。阮君烈抱着笼子,惊喜地看了几眼,遗憾地说:“你要走,我还没送你什么。”
叶鸿生笑笑,骑上马,说:“没两年我就回来了。”
阮君烈闷闷不乐地放下笼子,也骑上马,说:“好长时间见不到……”
叶鸿生要去东洋学军事,阮公资助的,今天晚上的船票。他一大早就要去坐火车,到达码头后,等着上轮船。阮君烈记得日子,想去送他。两个人骑着马,往城里去。
到城门口的时候,军人们开一辆吉普车等在那里,车上装着行李。叶鸿生跳下马,对阮君烈说:“子然,你回去吧。车站不远。”
阮君烈恋恋不舍地陪他走了一段,想起来马匹不能进站台,只好作罢,掉头回家去。
吉普车在清晨的街头消失。
阮君烈拨转马头,回到家,无jīng打采地进门去。
金生正在客厅喜滋滋地摆弄一个小箱子。看到弟弟来了,金生扯住他,指着自己的杰作,夸耀道:“看看我做的药箱!方便!卫生!”
阮君烈打开一看,箱子里一溜玻璃瓶子,装着一些药片和药水。还有些塑料盒子,上头贴着标签,盛了糙药、贴膏和艾条。金生细心地用袋子封好棉花和纱布,一起装在里面。阮君烈很满意,一把抱起来箱子,转身往外跑。
金生“哎哎”地叫起来,去扯他:“你gān什么?还给我!”
阮君烈扒开他的手,说:“我送给宾卿,你再做一个。”
金生跟在后头,嚷道:“这是我的!送你自己的东西去!”
阮君烈大步流星跑出门,翻身上马,丢下一句:“回头赔你。”他收紧马腹,马儿像箭一样跑出门去,把哥哥丢在家里。
带着迫切的心qíng,阮君烈一口气冲到城里,去火车站。天已经亮了,人群在街上走动,摊子也摆在街上。阮君烈赶到车站的时候,外面看不到吉普车,也没有叶鸿生。
阮君烈去问穿制服的人,人家告诉他:“火车开走了。”
阮君烈不死心,到处张望。四面都是人,匆匆忙忙的旅客。
他跑得急,鸟笼子还带在马上。阮君烈把笼子提起来,把苍鹰举过头顶,让它在高处呆了片刻,又放下来,看着里头的禽鸟,问它说:“你看见宾卿了吗?”
苍鹰对他发出“啁——”的一声。
阮君烈失望地抖了一下马鞭,开始往回走。
到处都是不认识的人。
叶鸿生消失在人海中,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不见踪影。
人流越来越密集,噪杂声越来越大,让整个梦境都摇晃起来。一阵尖锐的铃声破空响起,好像防空警报一样,画面被扯碎,阮君烈感觉到眼前白光大盛。
阮君烈睁开眼,看到空旷的屋子。乌木家具沉默着,敦实地伫立在家中。
电话铃在响。
柳嫂接起电话,问他要不要去接。
阮君烈发出烦躁的叹息,坐着歇一会,慢慢站起来,去接电话。
讲完电话,他回到屋里。柳嫂给他提来一壶热水,阮君烈挥手,让她忙去,自己打开茶叶筒子,泡一杯茶水。
绿茶的清香随着水汽发散。
阮君烈捧起茶盅,chuī开茶叶,饮下一口。
中午的太阳很暖,照在夔龙福寿花纹的长榻上,榻上铺着一层缎面垫子,方才,阮君烈在这里饭后休息,不期睡过去,做了一个梦。梦中的qíng景历历在目,好像几十年的岁月只是一场大梦。他不小心从真实的梦境中掉出去,掉进另一个梦幻的现实里。
梦中,他送别叶鸿生,自己留在家乡,心qíng惆怅;而在现实里,他跋山涉水,远离故土,叶鸿生呆在故乡。
阮君烈将桌上的报纸翻开,瞟了一眼。这是一份香港的报纸,上面写着叶鸿生的新闻,但是没有刊登他的照片。阮君烈又打开另一份报纸,中共的报纸,他从大陆带回来的。上面有一张叶鸿生的侧影。阮君烈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
半个世纪快过去,叶鸿生的摸样没有发生太多改变,眉眼还跟当年一样,讲话做事也一样,让他一眼就认出来。阮君烈不知道,叶鸿生见到自己,是否还能认出?
阮君烈抬起头,看一眼对面的镜子,镜中的老者须发皆白。
喝过茶,阮君烈往书房走去,将笔墨纸砚拿出来,到客厅向阳处写字。他的健康状况不允许骑马登山,写写字倒是适当的锻炼,修身养xing。走进书房,阮君烈停下脚步,看着自己做的画,目光柔和下来。
阮君烈站在山水前面,低声诵读书写在画上的《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念到“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时,他停下来,很是神往了一会,回忆叶鸿生的举止风度。等念到“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后,他不再念,陷入沉思。
阮君烈拿起笔筒和纸张,缓慢地回到客厅,铺开纸写字。
待他写过四五张大字后,门铃响起来。
阮君烈放下笔,搁在砚台上,喊人泡茶。一个穿西服的年轻男人跟着柳嫂,走进客厅,对他鞠了一躬,说:“长官,您好。”
年轻男人将证件拿出来,毕恭毕敬地递给他。阮君烈看一眼证件,确认他是国民党的中央社供职人员。阮君烈请他坐下,说:“他们跟我说了,我说不用管。你既然来了,就坐吧。”
年轻记者有些拘谨地坐下,喝几口茶,跟阮君烈寒暄。发现他桌子上面有报纸,记者说:“长官,你看过啦?”
阮君烈“恩”了一声。
记者拿出几份报纸,分别是岛内几家媒体的报道,有大骂叶鸿生,意在反共的;有讥讽叶鸿生,顺带嘲笑阮君烈的;还有讽刺阮君烈,意在反国民党的。
阮君烈先拿起一份,这是一份国民党办的报纸,义正言辞骂了叶鸿生一顿。
记者坐在旁侧,等待他的夸奖。没想到阮君烈勃然大怒,指着撰稿人的名字,说:“gān嘛让他写?”
记者慌忙看一眼文章,没看出什么不妥,文笔练达。
阮君烈不快道:“一帮汉jian文人,当初我就说不要带他们。不光带来,还生出好些徒子徒孙!他怎么配提宾卿的名字?他chuī捧倭人,对党国也没有贡献,早该杀掉。”
记者慌忙把报纸拿过去,劝说道:“长官,不能因人废文……”
阮君烈yīn沉地看他一眼:“留着gān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记者紧张地笑笑,说:“下次不请他写了。”
阮君烈喝一口茶水。
记者向他诉说宣传计划,这次采访的目的。
阮君烈说:“你们不是发过文章?还来找我?”
记者捧着茶杯,尴尬地坐着。
阮君烈放下茶杯,说:“既然发过政论,你就写点旁的吧。对中共的研究很重要,不必拿陈词滥调来敷衍自己。会被人家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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