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丝帕拾起来,对着月光细细的看,纵使长年的yīngān,以他的经验多少也猜出了那是什么。
忖思之间,忽觉得小腿一紧。
钟来寿转醒,迷糊中见卢约理手里拿着爹的宝贝,面色冰冷。吓得扑上去抱着他的腿,哀求不断:“约理……求你,那是我爹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骗了你,卢少爷……你怎样都行,求你,求你放过我爹……”
跌倒时脸上被碎石碎陶片划出好些个口子,唇上还挂着血,钟来寿就这样像个乞丐似的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拼命的哭着央求。
那模样看在眼里,卢约理感觉心被重重的捶了一下。他动了动,想抽出腿,抱得那么紧,他完全动弹不得,只好撇过脸把目光落到远方。
良久,才问:“你去找我,又跟了我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个?”
钟来寿渐渐止了哭,也撇过头看向旁边的地面,手仍不肯放开,“是……他们抢走,用来威胁我……”
卢约理深吸了一口气,用那块绢帕子把手里的东西裹成小包裹,轻声说:“坟,不远吧?”
钟来寿顿了下,象是明白了什么,忙不迭的爬起身,用袖口胡乱擦了脸上糊成一团的血和泪水,跑在头里,边跑边向后看,唯恐卢约理会拿着东西逃掉似的。
寻着记忆,没走多远两人便到了一排坟地面前,一个个鼓起高高低低的坟头十分不起眼,坟前长满了枯糙,歪歪斜斜的木牌子cha在前面,仔细看上面的字迹原先应该很工整,可也都辨认不清了。
钟来寿在最边上一个坟头扑通的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开始用手去扒土。
冬天土地冻的结实,钟来寿挖劈了好几根指甲只拨开了浅浅的一层。卢约理上前掣住他胳膊,将一柄匕首送上来。钟来寿看了看匕首,又看了看那张没有看向自己的脸,颤颤的接了。
能容下宝贝的坑很快挖好,卢约理把绢帕包裹放在里面,钟来寿培了土,动作慌忙,象是怕晚了它会从里面飞出来一样。
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终于尽完最后一点孝道,让爹的尸首完整的埋在一起。
“没有什么要说的?”看他培了最后一捧土,卢约理发问,音调平缓。
钟来寿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开口说话,“十三年前,爹就从这里把我捡回家的……爹养我疼我,待我比亲爹还好,他,他的……”
“跟传言说的一样,你爹真的是太监?”
听了这话钟来寿猛地抬头,瞪着卢约理,眼神里的是倔qiáng,是温顺掩盖的骄傲,还有隐隐的怒火,就跟卢约理在武昌的时候,说让他留在那里时的眼神一样。
卢约理有些吃惊,眼神有点飘忽。
“传言?你听说过什么?”钟来寿问。
“关于你爹,还说了你……去年大概这个时候就有了。我原以为,只是青帮几个喽啰不满你几次给他们难堪,故意撒下的,话说的很难听,我不想你听到。”
钟来寿收回那目光,又低下头看着地面。
“没错,爹是太监,十多年前那场bī宫,之前逃出来的。”他闷闷的说:“可在我心里,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爹辛苦一辈子,为人温和待人也好,别人求他帮忙,他从来都不忍拒绝……活着的时候不完整,爹死了,我发誓一定要他囫囵的走!”
“为这你不肯告诉我?我等了整整一年,原来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小度量?”
“不是!虽然我的确是害怕过,怕被你瞧不起。”钟来寿跪在坟前,声音猛然大起来,停了会儿又小声沉吟:“不过开头我想过要告诉你,可是你中弹负伤那次,让我怕的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后来,周大哥告诉我有个人可以帮我,条件是我不能告诉别人他真实的身份。你从来计划的圆满才肯做事,我怕你不肯,所以……”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自己也没有勇气说完了。
“周闻?”卢约理再也抑制不怒火,嚷起来:“你什么事都告诉他?他给你出了主意,所以那晚你跟他……?你还跟谁有过jiāo易,你还有多少事骗了我?”
“卢约理!”钟来寿踉踉跄跄的爬起来,用尽了力气大吼。
“根本不是,就算我爹是太监让人看不起,我为你做的事见不得人,可我不贱!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不会拿那种事去做jiāo易!”
“你没有对不起我?那汉口他们收到的第三封线报是谁给的?青帮怎么会一步一步紧跟着咱们的行程?在王老爷子那里的最后一次,你去过哪儿,见过谁?咱们出发前在南苑那夜,你给我下的什么药,半夜又去过哪儿?好,就算你有口难言,你拿到了东西,又为什么不回来给我个解释?最初是我qiáng了你,我一直心怀愧疚,我不bī你,可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给我说实话!我到底算什么?”
钟来寿退了一步,霎时间感觉心跳都停了,只剩呼吸,茫然的呼吸,再用力也没有用,冰冷的空气吸入身体,又冰冷的呼出来。嘴唇不停的颤,一个“我”字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连不成句子。
卢约理嗤笑一声:“是啊,谁能想到北京堂堂的警界新秀,日本人眼里最听话的一条狗,是地下党埋设的线。也万万没有人会想到,暗地里收编打理照映平和形象的体cao会,一群不谙世事的小鬼,竟然一到晚上,也能做不少让他们瞠目结舌咬牙切齿的事儿。”
钟来寿惊得瞪大眼睛,把刚刚呼出的凉气尽数都吸回到肺里。
“你在那学过几天的吧,怎样,师兄弟也都见到了?”
望着僵住不动的人,卢约理痛苦的皱起眉,声音却gān脆有力,“你忍rǔ负重这一年多不就为了这一刻么。乔探长,不,世事变换,应该叫做乔局长了吧?尽管他蒙着面,我也认得出,他也知道我认得出,只是我通缉在身说出去也没人信。我还知道,你和姓郑的根本也没有反目,你醉酒那天不小心提过他们,多好一场苦ròu计!”
“原来……”钟来寿垂了头,象断了线的风筝,清晰而平静的说:“我不过是个小丑……你都知道,你也从来没有真的相信我……没错,是我骗了你,所以我心怀愧疚,顺便请他们救了常叔,也了了你的心愿,你也是这么猜的吧?”
卢约理没有吭声,怔怔的看着他,他接着又说:“你猜对了,事实就是这样,你有钱,吃好的住好的,跟着你也不会吃那么多苦。现在我被拆穿了,那咱们散了吧,这样我也可以正大光明当个正常的人!”
卢约理身体一抖,心脏象被猛然cha了一刀,一个“好”字半天才吐出来,背过身,又转回来,口气温和,象两人刚刚没有吵过那些话一般,“我……我最后再问你,倘若,倘若当初没有青帮拿这个bī你,你还会去找我么?”
钟来寿抬眼看他,目光有些恍惚。
“我要实话!”卢约理一字一句都敲在钟来寿的心上,他身体抖了一会儿,咬着唇,转过身子对着坟,背对着卢约理缓缓的摇了头,“爹留给我的家好好的,我去找你gān什么?”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碎裂。
他听得到,还有那个人的叹息,忍着啜泣的呼吸声,决绝的脚步声,然后灌到耳朵里只剩风的声音,冰冷的风。天地碎了,只剩一堆残片和黑暗,连月亮都不肯再施舍一丝一毫光亮。
好象所有的力气顷刻间被抽gān净,膝盖一软,钟来寿又跪下来,索xing整个上半身都倒在坟包上。
坟包上长满了枯糙,还没来得及修理,他伸出满是泥血的手,一棵一棵的揪,动作很慢——心愿完成了,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做这件事。
近处的拔光了,他象蠕虫一般挪动了下去够远的,膝盖被什么东西咯着,坐起发现是卢约理刚刚递给他的匕首,磨得jīng光的手柄似乎还留着一点温度,他记得在武昌的巷子里,他用它挟制一个恶徒,在郊野的时候,他用它刨开土地挖出香面的番薯。
每个藏着灰的fèng隙里都是回忆。
心痛的厉害,他忘记了拔糙的事,把匕首揣在怀里侧躺着绻在地上。
有白色的浮点飘下,轻轻的落在脸上,落在手上,没有一点感觉,他冻麻木了。
地面还是黑的,形成一个凸凹不平的剪影。剪影有处高些的,那是爹临死前坐过的砖台。
爹曾坐在那里,笑着跟他说:“……只要你中意的,啥样我都喜欢……”
眼泪终于溃堤,流出来便再也止不住。
“爹,真的是我中意你都喜欢么?可是我都搞砸了啊,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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