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但告诉你也无所谓,因为我就要从这里离开了。”
第29章
罗晔母亲憔悴的厉害,她本是个保养得当的女士,如今却眼眶深陷,眼底青黑,罗晔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说:“妈妈我爱你。”
她紧绷着脸,听了这句话反而大哭起来:“别学那洋话,我怎么听不得这句话,你也不许说。”
又道:“是造孽啊,我是造了什么孽啊……”
双肺都有阴影是做不了手术的,无论她怎么问医生,医生也只能说出保证患者生活质量、延长寿命云云的话。她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一位体面优雅的女士,但如今护士见了她都要躲。还是不能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未来,每天很难入睡,梦也都是凶兆,崩溃得厉害。
罗晔咳了咳,说:“妈,我认命了。”
“你认什么命!你好好活着!我去病友会,就有不开刀却好的,你好好治疗,别说什么认命不认命的鬼话。”
说着她便哽噎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沙龙的朋友来探望他前,他就把遗书写好了,但有些事他还不能确定。沙龙的朋友和他聊得很好,因为他和善可亲会做人,但这次齐峰没来,去眼科看眼睛去了,哭得太厉害了,伤了眼睛。但生死面前谁也不能再说出什么别的来了,罗晔就笑着说:“生生死死的,古人都说遍了,今人就无话可说了。”
大家沉默起来,他拍了怕自己的脸,嘴上说:“该打啊,我就说不吉利的,但是总是要死的,能遇见你们的确是件快乐事,除了写写文章,我最喜欢的就是交朋友。能遇见诸位实在是人生畅快事。诸位也别拘束,就像在沙龙里一样,说说笑笑,多有意思。”
但病房到底不是沙龙,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却总是绕不过罗晔的病,都小心着,总怕说了不吉利的字眼填晦气,平时这些人可都是能直接说出谁谁睡了谁的老婆,(书里)那个娘们死了男人,驴就给村口无赖牵走的云云,瞎了眼的老娘抱着秃了毛的老狗哭。如今一个年轻的作者才说了个开头就被身旁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拐了一手肘。
罗晔听了一会觉得无聊,想起那个年轻作者的开头,又颇为惋惜,思绪延展得很远,不知道怎的,就想起了《面纱》的男主人公,死前引用了《挽歌》中的一句——‘死的却是狗’。而《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则说‘上帝原谅我’。
自己死前会说什么?他饶有兴趣地思考了好久,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实在很词穷,即便是古人已经把他想到的意思都说遍了,但是五言诗、七言诗实在太长不够口语化,不适合死前说,太匠气,做作。
他又没有宗教信仰,左思右想,他觉得说不定只有一声‘妈的’合适。
这一天艳阳高照,像他梦里的某一处阳光,他坐在火车站的长椅上,他现在非常虚弱,瘦骨如柴,即便穿着干净的衣服,和身边的流浪汉相比也半斤八两。
虽然不是客运高峰期,但人来人往兵荒马乱,一个个都行色匆匆,送别亲人的老人在高高的儿子怀里,只能看到花白头发。
罗晔一根根的抽烟,嗓子里像着了火,胸腔里好像有人用锤子一下下锤,但是他停不下来,他太需要尼古丁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了。
他的手在发抖,他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在流血,可与他脑子里的东西相比,这些痛苦都是其次的。
出租车里的齐峰看见他,忙叫司机停下车子来。齐峰翻过阑干,小跑到他身边来,骂道:“活祖宗啊!你都什么样子了?还在抽烟?你想不想活了。”
“我不知道,”罗晔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说起来齐峰便臭了脸,他说:“还能怎么办?托一个局里的朋友,调了监控出来,不然我也找不到你。”
他掐灭了烟,说:“禾远说我能活到87年的5月12日。”
又道:“我不甘心,我在想如果我现在卧轨了,是不是就能改变命运。”
“你管自杀叫改变命运?”齐峰听了头疼:“你不能想点好的?活到87年的5月13日都比卧轨有点骨气。”
“不,”罗晔望着他,凶狠的疾病已经剥夺了他大部分的美貌,脸色也不很好看,“我惧怕死亡,我没办法剥夺自己的生命,我买了一张票,但是……”
他从衣兜里掏出揉的皱巴巴的一张粉色车票,挑挑眉毛:“我不忍心啊,我想了很多……当我们的肉体死亡了,我们就的确不存在了,所谓灵魂,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我不忍心失去自己的知识,失去自己的记忆,自己的爱。”
齐峰拧着眉头:“那就留着!留着,到你死的那一天!”
罗晔把烟嘴放在嘴里吸了一下,才发现火已经被自己掐灭了,他拆掉烟嘴,把烟草放到嘴里嚼,“之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是个小演员,不出名,混饭吃的那种,我说给禾远听,禾远说,只有我退休了写的自传才能出名。”
“写作方面,你的确很有才气……”齐峰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只能干巴巴地陈述事实:“我很喜欢你写的小说,一直是。”
罗晔笑了笑,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的,你知道当我写作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么?”
“什么感觉?”
“那感觉就像……肢体延伸出来,无限生长,但不是在陆地上,而是在水里,或者是在温暖的海里,长出鳃,像鱼一样自在的呼吸。当我提起笔,是有重量的,而不是……”他说不下去了,不断地咳嗽起来,“我的意识要跟着这具残破的躯体一起燃烧殆尽了,但是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想写作,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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