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还是一片幽幽的黑暗,周自恒拉开了百叶窗帘,阳光猛一下冲进来,十分刺眼。
地上一片láng藉,打碎的瓷杯、gān涸的咖啡、隔夜的快餐盒bào露在阳光底下。
周自恒再次抹了一把脸,拍了拍钟晨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削减员工,你们看着商量,我出去有点事。”
他关上了电脑,换了一件衣服,拉开门走出去。
算到此时为止,周自恒已经有整整两日盯着屏幕未曾入睡了,双眼布满血丝,不能直视阳光,地上一片耀目的光斑也会让他觉得眼睛刺痛。
天气晴好,依然是一片昭昭蓝天,道路上女孩换了靓丽的衣裙,jiāo谈间都是带着笑的。
男孩们有着悠闲的假期,蹬着滑板从周自恒身边一晃而过,吆喝声也是带着笑的。
周自恒却笑不出来。
微言的用户活跃度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低。
他觉得他如今就像是一个空空怀抱着一个所谓梦想的旅人,在大海里抱着最后一根稻糙,随着波làng沉浮,呛了一口又一口的海水,却始终找不到可以依托的岛屿或者帆船。
好像希望在离他远去。
黑云在天际卷起巨làng。
他没有坐公jiāo车或者地铁,一路漫无目的地行走,等到他听到一阵乐声,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明玥练习的舞蹈室的门口。
但明玥并不在舞蹈室。
休息期间,章之薇眼尖地望见了他,跑出来同他说话:“你来找明玥是吧?明玥现在不在这里。她在主任的办公室,隔壁那栋楼一楼。”
周自恒略有些惊讶。
“明玥今天……心qíng可能会不好,你……”章之薇语气也有些低落,于是没有发现周自恒今天的异状,只是嘱咐他,“你好好安慰安慰明玥。”
为什么心qíng不好?
周自恒很快知道了答案。
暑期校园空旷,周自恒站在办公室的门口,轻而易举就听到了清晰的jiāo谈声。
一位年长的女老师古井无波地和明玥说着安排:“……原本选定你做领舞的副教授有其他很重要的事,所以不能继续指导你们排练,新来的这个老师……她觉得你的气质不太符合《梅魂》,而且你最后的旋转,到现在还是有缺陷,所以,领舞由凌雁接替。”
系主任面试过明玥的入学考试,当时明玥的规定动作其实做得并不好,但因为自选舞蹈的超常发挥,让系主任拍板,给了她一个很好的成绩。
而明玥入学之后,为人处世的态度和学习的gān劲大家有目共睹,系主任也非常喜欢明玥这个学生。
但……
主任放下手里的笔,看着眼前这个挺直背,神态平静的女孩子,叹了一口气道:“还有一个半月,如果你把伴舞的动作学好……”
“老师,我会退出《梅魂》。”明玥摇了摇头。
周自恒在一侧,只能看到她半边背影,头发有些松散,沾了汗水,黏在雪白的脖颈上,而她把脊背挺得笔直,连着天鹅颈子,形成一段刚毅的直线。
“CCTV电视奖很有分量。”主任出言规劝,但她没有等到明玥的妥协,这个女孩依旧用一双澄明的眼睛望着她。
就算是见多了姝丽的女孩,明玥的容貌也值得主任赞叹。她其实可以利用这一个优势,流一些眼泪,再装一些柔弱。
想到这里,年长的女主任询问她:“为什么就这么倔呢?”
“因为我知道,事qíng已成定局,我说再多的好话,也是没有用的。”明玥把手背在后头,“新的编舞老师,也姓凌。”
话中含义,再不用多说。
她的声音素来软糯,是江南水乡里养大的女孩,说话都是甜丝丝的,但此时此刻,她用这样的声音平静陈述事实,周自恒心里一阵一阵地疼。
他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比如不管不顾把这个抢走她角色的女孩打一顿,再比如把编舞老师赶走,但这些都不现实。
他绞尽脑汁,到最后,也其实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保护她。
就好像……
他到现在,也无法解决自己身上的重担,无法替将死的微言找到出路一样。
拿破仑远征时,壮志凌云,豪气满怀,滑铁卢战败后,落寞下台,死于孤岛。
何等英雄人物,也不过惨淡落幕。
周自恒望着明玥纤瘦的背影出神。
阳光还是炙热的,周自恒却忽然觉得,自己泡在了一潭冰水里。
第102章八月蝴蝶huáng(一)
江双鲤出国留学的时候,明玥由明岱川单独带过一段时间。
明岱川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又装了一脑袋武侠小说,能做出jīng美的设计图,也能带好一家公司,但论到带小孩,他就不是那么擅长了,蒙头蒙脑宛如一个新手村出来见世面的莽撞少侠。
明玥是个非常懂事而贴心的小棉袄,明岱川对这个女儿爱极了,对她轻言细语,含在嘴里,捧在心里,生怕她受到哪怕一点的委屈;但他又怕自己对女儿太过溺爱,于是又严肃认真地抱着豆丁大的女儿,给她讲人生的大道理。
明玥就扎着两个麻花辫,趴在爸爸的膝盖上,听他讲《白雪公主》——她的爸爸告诉她,善良的人会受到命运的厚待,然后在生命里开出璀璨的花来;
听他讲《丑小鸭》——她的爸爸告诉她,勇敢的人会获得幸运的青睐,梦想的光会照进生活,然后长成美丽的白天鹅;
听他讲《guī兔赛跑》——她的爸爸告诉她,坚持不懈能赢来天道酬勤,汗水才能浇出甘甜的果实。
明岱川教了她许多许多的道理,想让她拥有这些美好的品格,但唯一没有教给她的,是如何面对人群jiāo际之间产生的摩擦,如何面对勾心斗角的争夺。
她以为天赋和努力会为她换来成就,但这个机会如今已经被人剥夺走。
明玥很难过很难过。她为了这一支舞蹈,已经训练了三个月,脚尖因为连续的长时间旋转长出了水泡。她在晚上对着光把这些水泡用针挑掉,未等痊愈,就继续绑上舞鞋。
其实特别疼。
就好像是美人鱼变幻出双腿之后,走在刀尖上的刺痛。
明玥安慰自己啊,这些都是值得的,哪一个舞蹈家不是这样过来的?她既然喜欢舞蹈,喜欢舞台,就得吃得起苦。
在看到梦想的曙光之前,要先经历生活的苦难。
于是她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对任何人诉苦,包括她的爸爸妈妈,也包括周自恒,自己咬着牙给伤口抹药水。
但只是一夕之间,她坚持的理由就化作了泡影。
长达百天的练习轻飘飘地散作粉尘,然后被人一chuī,就chuī走了。
明玥从办公室出来,每走一步,都觉得脚尖生疼,可她明明穿得是一双宽松的平底鞋,柔软而舒适。
那大概是她的心有点疼了吧。
明玥这样想,抬头望着天,使劲地眨着眼睛,把眼泪憋回去。
她蹲在了廊柱后面,双手抱着膝盖,贴着墙壁缩成一团。
周自恒退回树林,遥遥望着她,她失魂落魄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廊柱下是一片浅浅的灰影,阳光被屋檐挡住,明玥下巴支在手背上,眼神没有焦距,就像是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圣诞节的寒夜在墙角划下最后的火柴,又冷又饿,然后孤伶伶地死去。
人是群居动物,喜欢分享欢乐,但在最失意的时候,又希望一人独处,暗暗舔舐伤口。
周自恒不知道这时候,他是该给明玥独处的空间,还是该将她抱进怀里。
仿佛就这样过了许久,清风chuī下几片叶子落在他肩膀上,他正准备上前之际,手机却忽的响起来。
明玥给他打来电话。
他飞快按下接听,明玥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嘿,周周,今天我终于有空啦,你有没有空?我请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快,甚至很高兴,没有半点悲伤沉痛。
周自恒停下了脚步。
透过茂密的树叶,他看到明玥已经站了起来,扬着笑脸对着电话。
周自恒定定地望着她,喉头动了几下,哑声回答她:“好。”
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听筒里还有蝉鸣,显得安逸又闲适,明玥的眼眶又开始酸胀。
她移开手机,深吸了几口气,又呼出,同时还用手掌扇风,保持住qíng绪的稳定后,她又挤出笑脸:“我在哪里等你?”
不需要等。
他就在这里。
但显然她其实并不希望他在这里,也并不希望,他知道方才发生在办公室的不愉快。
于是周自恒顺应她心中所想,撒谎道:“二十分钟,我到你们学校门口来,去买一根提子味道的雪糕,到树荫下面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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