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事_台北人【完结】(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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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很久,我問:「妈有jiāo代什么吗?」传说过世的至亲会来托梦,我却从没梦过我妈一次。

  程耀青摇头,虽然没正眼看他,但我直觉他哭了。过了会儿果然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一抽一抽地:「妈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站在客厅看着我。」

  我想起一则民俗传说。都说真正的至亲灵魂回来托梦,一般决不会开口说话,祂们顶多静静地看着你,可能看着你哭;可能看着你笑;可能看着你面无表qíng。我妈从前也说过,以前每逢清明前夕,她一定会梦到外公,外公每回也都不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

  小时候我背过程耀青很多次,但从他上小学后,我就很少再背他了。那一天他抱着我哭,可能憋了很久、憋得很狠。我不知道他私底下怎么样,妈走了大半年,却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十七岁的程耀青哭到鼻涕全都流了出来,又黏又糊,开始抱着我叫哥,后来一直在喊妈……

  ……我单手抱住他的肩膀,从头到尾不发一语。

  程耀青泪流满面,嚎啕的声音埋在我的胸口,像一把重捶,敲得我内脏出血:「我想妈────哥,我很想她────」

  我一手握拳挡在嘴前,抑止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眶瞬间涌出一股热痛,我拍着程耀青的背,就像小时候我妈准时九点半就哄程耀青上chuáng睡觉那般,有些笨拙,一下、一下......我使劲瞪着头顶黑漆漆的天花板,只差没有对着程耀青再唱一首摇篮曲。

  第3章烈火

  以学业和品xing看来,程耀青一直属于那种比较乖的儿子,少让家人cao心。那天抱着我哭过后,隔天早上就恢复正常,我们谁都没再提起那晚的事,彷佛昨晚只是一场幻觉。

  他每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味道还算过得去;课业上他比起国中那时更加用功,拼命三郎似的,偶尔半夜一两点我爬起来吃宵夜,他房门fèng下透出的光线还是敞亮的。

  做学徒的日子,起初简直不是人过的。但那种疲累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却无比合适,将生活多数的力气摆在谋生上,自然再没jīng力胡思乱想。我师父是个xing格实在的台南人,年轻时北上打拼,白手起家,为人没什么城府,是我的贵人,他知道些我家里的事,也很少对我说什么大道理,骂人的时候口沫横飞地骂,授技时也仔仔细细地教导,私下还常拿些保健品让我带回家给我爸吃。

  我爸中风之后xing格变得像个小孩、捉模不定(这是我弟的原话。在我看来不过就是难伺候),吃药常让程耀青三催四请,甚至会莫名大发脾气不吃药,有次还被程耀青抓到他把药偷偷丢到了浴室的垃圾桶里。此类的jī毛琐事不胜繁举,qíng节都不算特别严重,可日子一久,对于身边的人来说都是种无形的jīng神折磨。然而这些事qíng,程耀青一次也没告诉过我。

  工作之后,我回家也只是吃饭与睡觉,很少cha手家里的事,程耀青在家日夜苦读兼照顾老爸,两年后联考成绩出炉,是好消息,那天我提早下班回家帮他庆祝,那晚他喝酒喝得语无伦次,才颠三倒四的说出这一年他跟老爸如何相处......

  那年我们家依然负债,但程耀青果然没让我们失望。他熬夜熬出了满脸青chūn痘,结果考上了台南的成功大学,算是我们家出事之后的第一件喜事。我虽然嘴上没说,却也感到骄傲,憋了两年的郁气,彷佛在那瞬间得到了缓解。我破天荒主动抱住他,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在表达qíng感这方面我向来笨嘴,那时候明明想着说点什么,却又词穷,最后也只说了句:「gān得好!」......

  家里三个大男人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发榜后我爸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吃药也不用再让我们大眼大小眼地死死盯着,家里彷佛又重新有了光采一般,历经黑夜许久,迎来了晨曦之前的第一道曙光。那天在家吃过饭,等我爸入睡后,我带程耀青去楼下的那间『中心点』喝酒。我们点了盘生鱼片,又叫了半打台啤,这间海产店开了起码有五六年,生意一直不错,店内外挂了许多红灯笼,喜气又应景,程耀青一副兴奋的不行的模样,后头装着龙虾的水箱,水声哗啦哗啦的。

  十点多,海产店才正要热闹起来,庄老板挺着个啤酒肚走来跟我们打招呼,他跟我爸是二十几年的老朋友,为人海派,还做过里长,据说他儿子也是今年的考生,一走来就开始对着我们数落他儿子,顺带问了程耀青的成绩。程耀青沉默不语,眼神有些期待地看着我,我很想笑,没敢让自己得意的太明显,于是替程耀青开口:「还可以,应该会报成大。」

  最出名的四所『台清jiāo成』,谁都知道,老板一拍大腿,眼睛瞪的老大,开始抓着程耀青的肩膀疯狂地乱夸一通,帮他儿子问了很多学习方法,还免费送了盘辣椒炒海瓜子给我们。

  庄老板有些感叹,对我说:「阿青,你弟弟要出息啦!以后会越来越好......」他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抿着嘴,举杯跟老板gān了一杯。

  那时的程耀青在我的意识里不再只是我弟弟,他妈简直像我半个儿子,突然间,我就尝到了一把收获的滋味,微苦的酸涩从喉咙流淌到胸腔,当学徒熬日子的倦怠被赋予了它的意义,重新注入了生机────两年,一切似都值回票价。

  我没念过大学,也不爱读书;程耀青能读,还能读得很好。我也告诉我自己,会的,以后会越来越好,会的。

  收起笑容,我警告程耀青:「你皮给我绷紧一点,去台南别他妈乱来。」

  程耀青重重的点头,双手捧着杯子,yù言又止半天,最后只化作一声:「哥」。

  他很久没有这样叫我。好像回到小学以前,他每天伸出两只胖手,要我背他那样。

  我不擅长应对这种气氛,伸手就巴了他的头,兄弟俩相视而笑,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

  跟师父便宜买的那台二手大哥大忽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震没两下又安静下去,我抽出来,掀开盖子一看,是一串没有储存却烂熟于心的号码。

  将手机放回口袋,我继续与程耀青喝酒,刚刚那两下震动早就消失了,麻意却彷佛残留着,顺着大腿攀爬到背脊,让我心不在焉。

  『初恋爱qíng酸甘甜,五种气味唷,若听一句我爱你,满面是红吱吱,尤其是小姑娘,心内是真欢喜,表面上他革甲真生气唷,啊啊啊......伊伊......』收银柜上那颗的金旺来旁边有台收音机,正播着歌,海产店的夜晚渐热闹起来,冰箱上门还贴着张倩女幽魂的电影海报,这部港片上映那年红极一时,后来王祖贤成为新一代军中qíng人,我当兵入伍那年,有个同梯喜欢她欢得不得了,把她的明星照藏枕头下,贱兮兮地撩着裤档说少不了它。

  四周全是声音。喊拳、笑骂、油锅与火焰爆出劈哩啪啦的声响,jiāo织出独特又通俗的生活气息,在耳边忽远忽近,飘忽不定────我的注意力早已停在十几分钟前的那串号码上,想起那个号码的主人、以及他的声音。

  ────他叫高镇东,他是一把烈火。

  第4章爱火花

  九零年代那十年,张学友红透半边天。那时候我每天除了上班外,也没什么休闲爱好,倒是买了不少他的卡带,每盒差不多一百块到一百二十块钱。平时工作累得跟狗的一样,一到休假我通常懒得再出门,睡醒了劲在家看个半天的电影台,听听卡带,饿了就吃,要不就骑车去三重找高镇东打/pào,这样的一天,对我来说已经是无可挑剔。

  程耀青升大三那年,老爸决定重cao旧业,回去当出租车司机。那是某个周五。老爸和我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声音放得很低,当时我正准备去洗澡,听见背后的声音便一愣,回头就见老爸逆着客厅灯光站在餐桌边......

  他两边鬓角白了一点。我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身影比起以前似乎略矮了些,大概是因为现在他的背驼了一点。

  ......那几秒钟,我们之间流淌着沉默。我不确定当时是否只有我自己感到某种微妙的尴尬,客厅的电视机还开着,是新闻台,正播报着明天的气象预告……我拿下肩膀的浴巾,突然有点想抽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合适。

  我跟程耀青不同。除了日常生活必备的jiāo流外,我跟我爸一般不太聊天。尤其是出去工作之后,待在家的时间大幅减少,下班一回家就蒙头大睡,有时半夜爬起来吃宵夜时,老爸也睡了......此时面对这突如其来散发出的陌生感,我有些无措,我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尤当前面站着的人是我爸。人往往改变不了事qíng,而是事qíng改变人。我爸的脾气这些年来显然变了许多,可能是失去健康改变了他,亦可能是失去老妈改变了他。我发觉自己到现在,仍不太习惯老爸身上的这些改变,这种不习惯,有时甚至让我无法与他长时间的面对着面。好比我始终不敢直视老妈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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