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事_台北人【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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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九月要下去台南报到入学,我向车行请了假送他下去,陪了他两天,盯着他把该办的入学住宿手续都跑过一遍,在旅馆睡了不踏实的一觉,早上再跟他一起去成大校园晃两圈,一个人坐火车回台北。

  其实这小子是不需要人担心的。那两天我跟在他身边,除了有时帮他搬行李,其他根本没有需要我出面帮忙的地方,就算没我看着,程耀青也能独自将这些繁琐的事一一处理妥当,若碰到不明白的地方,他会彬彬有礼地找人询问,一次问不通,就问两次,问到明白为止。

  ……多数时候,我都在一旁沉默着,一度地上涌复杂的qíng绪。我不禁想,这小子今年几岁了?

  程耀青小我三岁,算一算,年底十二月就要满十八。这小子属猪的,记得小时候,我妈在他脖子上挂过一块刻着猪头的小金片,因为这块『huáng金猪头』,他没少被我嘲笑过。程耀青属猪,却一点都不懒散,相反还很勤奋,尤其是在课业这方面─────有时我觉得,在某些本质上,程耀青比我更加独立,不会的他就去学,从不逃避,比起我这个长子更叫人放心。

  老爸以前常说,早期他们那个年代,大学生可是稀有物种,不知道多珍贵。家里出了一个读大学的孩子,经常是要请亲戚朋友吃饭的,要是孩子再争点气,考上台大,差不多就是状元郎的意思,得在家门口挂两串红鞭pào,炸得劈哩趴啦响,弄得街头巷尾都知道,以后串街走访都能抬头挺胸,面上有光。……

  九月早晨的阳光下,我瞇着眼走在程耀青即将生活四年的大学校园里,大学,果然跟高国中完全不同。

  很多与程耀青一样的新生,那种面对新环境、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神qíng,是那么鲜活,绿意、高楼、野花,最重要的还是人。大学生没有制服,长群衬衫牛仔裤,青chūn洋溢的男男女女,随处可见,有的拖着脚步、一边láng吞虎咽塞着饭团,一边朝着某栋教学楼前进;有的套着牛仔裤白上衣,骑着脚踏车在阳光下叮叮的经过。九月仍有蝉鸣。麻雀吱喳的上下跳耀,这群年轻人真是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到有那么瞬间几乎让我自惭形秽。

  他们的年轻,就算是睡眼惺忪,也显得朝气。这是个培养希望的地方,每个少年人都有一双发光的眼睛,不只发光、还要发热,他们为了未来去努力,挑灯夜看,熬夜作题,在更年少的时候就懂得为了『以后更好』,就得先作出一部分牺牲的道理…….

  而考进这所学校的程耀青,身上已开始发散着与这群年轻人相似的气息。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满怀期待地走进这座生机盎然的校园里,与这里的一切渐渐融为一体,成为他们的一员,那一刻我竟说不出话。

  不是想说却词穷的那种说不出话,而是真正感到无话可说......

  我深刻地感觉,程耀青大约就是以前毕业典礼上那些被高高挂起的红布条上的烫金字体────他长大了,要『展翅高飞』、『鹏程万里』了。

  看着阳光下,穿着格子衫一脸紧张的程耀青,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清晰的体认到这件事:这个弟弟,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

  他必须越飞越高。越来越好。我对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冀望,只要他好好的,我跟老爸也就好了────其他,没了。

  ……离开台南那天下午,程耀青送我去火车站。他的校区离火车站不远,我们一路散步过去,台南的街道到处都是小吃店、红茶店的招牌,十家店五家都在卖牛ròu汤,食物蒸腾的热气飘香骑楼下,我们终于在路边摊坐下吃这第一顿早餐。ròu燥饭一碗十块钱,我们各点两大碗,还有萝卜汤、油豆腐,烫青菜……南部的东西比台北便宜多了,份量也足,我跟程耀青饿死鬼般的卯起来吃,那一顿吃下来,能直接撑到晚餐。

  结账后,我们继续往前走,旧公jiāo车经过站牌,靠站,门打开,几个背着背包的年轻人跳下来,手提着大包小包的,我跟程耀青正好经过他们身边,就听见里面有个男生正在问公jiāo车司机,请问成功大学怎么走……

  到了到台南车站,人声鼎沸的程度已隐隐让人头疼,我也没什么好再对程耀青嘱咐了,于是直接提步走向刷票口,往前走,站务人员响亮的口哨声,由远至近,到处都是嗡嗡的jiāo谈声,再往前走几步,我还是停了下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程耀青果然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离开,就那样站着。

  我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身后有个7-11的招牌,各路来往的乘客在四周形成一幕忙碌流窜的背景,有人面红耳赤,激动地抓着同伴的手臂说着什么,也有人正在程耀青背后互相告别拥抱……我面无表qíng看着程耀青,喧嚣的火车站,程耀青那一脸yù言又止的表qíng,他想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其实能够猜到、也感觉得到。

  抿着嘴,车子即将到站广播从四面八方响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看似不耐地朝程耀青挥了辉,对他作了个快滚的嘴型。

  结果我那属猪的弟弟,大力地抬起手臂,朝我狂挥,在人cháo中突然高声大喊:「哥,晚上我会打电话回家,晚上!」

  ……我没给他什么反应,直接转身走进人流,吐出一口气,带着票根,走进了北上的拥挤的车厢里。

  ……

  程耀青去台南之前,在老爸的坚持下,我们父子三个很滑稽地在家里合照了好几张相片。平常我们也都没有拍照的习惯,老爸的提议来得突然,那天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才在老妈那两只摆放杂物的白色塑料箱里找到一台老爷相机,随便乱按几下,没什么反应,拆开底盖,发现里头是空的。

  我跟我爸说没有底片,让他等等,我下楼买一卷,结果程耀青忽然跳起来,说:「等一下!」就跑到了房间里……

  没多久他走出来,拿了一盒没拆封过的柯达底片给我,把底片装好后,我却不知道怎么下手了。三个大男人忽然要在客厅里拍全家福,虽然也没外人,但多少还是有些尴尬,我试图相机摆在桌上,看了看又觉得似乎太矮,又把相机移到电视柜上,我让我爸跟程耀青在沙发上坐好,随便试拍了一张,确定相机没什么问题。

  后来程耀青忍不住站起来,说:「哥,我来我来────」

  「滚去坐好!」我踢了他一脚,等那父子俩坐定后,按下快门,赶紧跑到老爸另一边坐下,闪光喀嚓一声,照完之后,三人一时间谁都无话,面面相觑……

  程耀青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说:「底片摆着也没用,再多拍几张吧,爸你记得要笑,哥也是。」

  他妈的有够啰嗦,我心想。程耀青不停指挥我跟老爸的表qíng,后面几次按快门、来回跑的全是他,我们还个别照了单人照,双人照,大概有十几张照片,闪光闪得瞳孔不舒服,好像有条蝌蚪在眼前游来游去,老爸终于受不了了,说够了够了,让我们找个时间去相馆把照片洗出来。

  两三天后照片拿回来,老爸率先从其中挑了两张三人照,其中一张装进相框摆在客厅电话旁;另一张则收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程耀青特别洗了一张小的放在皮夹里,看他跟藏女朋友照片似的把全家福塞进夹层时,我忍不住嘲了他一句:「你是去台南读书,不是上战场。」

  ……看老爸不在客厅,程耀青破天荒对骂了个脏字,结果被我打了一拳。

  日后我曾拿当时拍的照片给高镇东看过,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对我说:「你跟你弟长得不像。」

  我下意识回了句:「他像我妈。」

  照片上只有我们父子三个,高镇东对我的家事一无所知,照理说一般人下一句大概都会问,那你妈呢?其实那句话脱口之后我就后悔了,幸好高镇东什么都没问。

  那时我以为是高镇东不在乎,从没想过另个原因可能是他已经猜到什么,于是选择不多话,帮我留了余地。

  他这点其实跟我弟很像。那时我真想不到高镇东原来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但这都是后话了。

  他早年就出来混,溜冰场、红茶店、撞球室、舞厅......成年后直接在酒店打滚到如今,三教九流的人物见过不知多少,人qíng世故也许看得还比我更明白。我们的ròu体虽足够亲近,生活却互不熟悉,什么事都是靠猜测,猜过之后也不会向对方求证,保持着安全距离,他是;我也是。

  头两年我们单纯就是pào/友,没什么好怀疑的,两人相聚的最终目的,往往奔着xing/爱而去。事后几句闲聊、或者偶尔一起吃顿饭,不过都是顺便。我很少混酒吧,一方面是没时间;一方面是没闲钱。跟高镇东维持住稳定的xing/关系后,我再不用为找伴烦恼,每个礼拜我们起码会见一次,令我意外的是,像高镇东这种看起来就不安定的男人,我们居然一睡就睡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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