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身躯,流线的外表。它似乎从不知何时起就停靠在这里,在他的身边,静静地摇下了车窗。
亚米特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窗口倚靠着一个沉默的人。典型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式的俊秀的脸。如果要说他这张脸有哪些典型xing的话,亚米特里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是记得他严厉而浓黑的眉毛,狠狠地蹙起,给整张脸增添禁yù的色彩。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看上去就是那种工作狂人,因为年轻而急于给上司留下好印象,同时会因为下班后去了酒吧而惩罚自己,会因为yù望的无法抒发而羞rǔ自己。
他看上去就是这样,瞪着亚米特里,两人静默地对视着,亚米特里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自己的脆弱一面,但毫无疑问,他感到自尊心严重受损。
“我对这件事很抱歉,”沉默良久后,车里的莱斯利先开了口,开门见山道,“我听说过你的遭遇,在档案处那里。对你妹妹的事,我感到很抱歉。”
“您已经道过歉了,而且这并不是您的错。”亚米特里选用他认为合适的方式冷冷地答道。
他还在气愤,也在伤心,而且并不想搭理这个莫名其妙地总是出现在他生活中糟糕时刻的家伙。
“请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我可以做些什么。”
亚米特里冷静下来,这对他来说其实无啻于另一次羞rǔ,那就是人类对爬虫的善。
“也许你可以试试把实验所告上法庭,以讨回公道……”对方还在建议。
“不……谢谢。”
他深吸一口气,拒绝道。
“……我有一份工作,能够养活自己和家人。”亚米特里试图在内心深处找回最后的尊严,用尽骄傲,抬起头,在落日的余晖下俯视车里的青年,“我还没有穷到那种地步,邻居也没有因为我妹妹而看不起我——事实上,谁也别想看不起她!我不怨恨把她变成这样的人,这种想法,您恐怕是理解不了的吧。今天的事我很感谢您,但倘若您再找到我,我就要怨恨您了。”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懂这个青年的意思。他当然懂。
所以他沉默了,看着亚米特里说完这些,就转身离去,他又注视了他很久。直到他爬上迎面驶来的一辆公jiāo车,带着他的妹妹离去。
亚米特里见那辆车在路边停了很久,直到他坐上车,才缓缓驶走。
他突然有些心惊胆战,联想到这小子刚才yīn阳怪气的态度,心想——那家伙莫不是个有钱的同xing恋吧。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当然不是同xing恋,但他好像也不是异xing恋,这是后话。他坐在车里,两手都放在方向盘上,沉默地盯着仪表。他脑海中都是刚才那个人的身影和他妹妹触目惊心的头颅。他不知为何,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被点燃了。
他当然知道,亚米特里心里都在斗争些什么!
他自己不也一样,除了有钱,处处都只是被人看不起。这一点从他生下来开始,就从未变过。而那个人,却认为他是个有钱的、同xing恋的、纠缠不休的死鬼,这更令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寂寞。
第4章
亚米特里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或自以为如此。一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也被略掉了,因为它很难让人相信。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一个月后,那个黑发、待人总是一张冷冰冰的脸的年轻人,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参加了大学召开的一次职工大会。会后,某位领导和蔼地和他谈了某些问题。问题包括:关于他的滥用职权。本来没有这件事,全赖教务处的人打小报告。结果现在油膏的事也怪在他头上了。
“好吧,那么现在油膏的事就怪在我头上吧。”他这么想。
第二件是:他最近貌似有些不在劲头上。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本来工作时卯足了劲,虽然只是为了向他的老爹争一口气。但他最近因为少gān活,天天钻在档案室的故纸堆里一翻就是几个小时,导致教务处的人都要加班。这件事本来也很正常,但因为是他,所以又被人打了小报告。领导当然没有拿他怎么样,但象征xing地和他谈到了这些事,言下之意不必提。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没有理会暗示,他最近的确憋着一口气。已经有一个月了。
他准备开车回家的时候,注意到车门上不知被谁涂了几道。科技日新月异,但这种事还是没法避免地每天都有。和平时一样,他闷闷不乐地向城中高档住宅区的方向独自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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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又要拖长了。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是个私生子,这谁都知道,我也不例外。但实际上从没人提过这一点,就好像一个约定俗成的事实一样。很显然,以特兰巴契尔家的势力,他们的小儿子不应该是一个三流大学的教务处主任。这是羞rǔ,是流放。关于莱斯利是私生子的事实就是这么被推理出来的。
但是他到底是不是私生子,却连他本人都不甚清楚。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只知道他从一出生开始就住在科技高度发达的自由行星上体面的公寓里,不像其他住在同一街区的孩子,他有保姆和奶妈照看。在他的记忆里好像的确有他母亲的身影,但那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因为他母亲很早就死了。他也不记得自己见过几次父亲的面,只知道身边的保姆和奶妈总是换了一拨又一拨,带来一拨又一拨童年玩伴——那是贫民的小孩,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嘬手指,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你,好像一个不够智能的机器人。他还早早就上了军校,军校里清一色的男人,或者说在他的班级里清一色的男人。帝国未来的女军人都是昼伏夜出,上着和他们不一样的夜课。
“我。”他喃喃自语,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口气把车开回自己的公寓楼下,然后摸出钥匙,但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目光灼灼发亮。保安机器人在他的座驾旁盘桓,不时闪耀红灯,发出哔哔的警告音,似乎有点犹豫。
关于他的生命,他还记得一些细节,那就是他在军校的成绩不怎么样。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因为冥冥中他的父亲在他周身显露出力量,他的同级生每天早上都要负责保养军械、刷马桶和厕所里的镜子,不知为何,他从不做这些事。他惟一做过的就是在厨房里和机械臂一起刷盘子。对于军校来说刷盘子的劳力只是多安装一个机械臂的事,但非要学生参加劳动,这是为了在他们心中唤起屈rǔ和卑贱感。军人活着就是为了高尚和光荣,否则他们就没法逃脱这种卑贱感。——对于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来说,他还没来得及上战场,就转到帝国首都的一所三流大学读工程技术系了。
由此看来,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就算不是个私生子,也一定过着私生子该过的生活。
他毕业以后很快分配到工作,调到现在这个荒凉的行星——所谓荒凉是相对首都而言的,但却是后方一个安全无比的地方——从大学工会的小职员做起,不出一个月就节节高升,升到了教务处主任。
他起先还认真工作,被这突然的升迁弄得有点发飘,而且莫名地愤怒,感觉先前的努力都被自己父亲在背后cao纵的那只手毁了。
这就是他们对他的态度!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想,他明白亚米特里离开前对他说的那句愤怒的话,他简直不能更明白了。他当然不怨恨那些位高权重的人,那些拥有最高权限的胡作非为的研究员,因为如果要怨恨他们,那就得把自己活活气死。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所以他们就专恨自己这种人,恨自己年纪轻轻就仗着老爹的一手遮天,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里,开着豪华的地表车,升任教务处主任。他恨我,他们都恨我,整个大学的人都恨我,因为我拥有这一切,还不快点滚蛋,甚至多管闲事起来,想要体恤他们这些人的生活艰难,这种人简直不可原谅!莱斯利绝望而平静地想,而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他不能否认的是,他也讨厌自己,恨自己的生活,但不管他做什么,他那名义上的老爸还在上面看着呢!
接下来就该是结婚了,他想,总有一天他爸会给他安排一个女人,这不用cao心。
关于女人,其实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在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生活中,这只是个象征符号。
比如说今天晚上,一般人遇到这种烦心事,总会抽根烟,给自己注she点药物,或借助于酒jīng。最普遍的,当然是去找个女人——即使身处在银河系中,男人也是如此。
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真正接触过的仅有的女人就是保姆和老妈子。他当然也读过小说,包括罗曼蒂克小说,知道世界上有这一甜蜜的物种存在,但他在军校和大学工会的所见又打消了他这一想法。说到底,他的想法单纯,只是知道结婚是怎么一回事而已。倘若有人知道,势必又要拿来大大地嘲笑他一番,他也知道要遭到嘲笑,所以绝对不透露自己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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