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啊!娟子啊!”她哭得噎气:“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赵亚什么都听不见,他觉得眼前这些都是梦,要伸一伸手,去戳一下,也许会立即都象肥皂泡一样破掉。他真的伸手,打算把装着爸爸妈妈的玻璃棺材戳破。触手冰凉,玻璃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
张瑞远远看着赵亚,赵亚的模样比前两天更糟糕,他认定是自己的责任,所以不敢上前安慰。万一他的出现刺激了赵亚,那赵亚父母的追悼会算是被他搞砸了。
时间无动于衷地流淌,一切不那么真实的事渐渐过去。
若琳处理好丧事,把后面的一一jiāo代给赵亚舅舅,无声地消失了。哭过一场的邻居同事都认为尽到了责任,也慢慢消失。
客厅更寂静几分,同学们偶尔打个电话,让赵亚知道他还有学业要继续。
徒颜、张瑞、爸爸妈妈、若琳、模型……象曾经存在,象另外一个离开多时的世界。赵亚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以为这是伤口痊愈的象征。
舅舅是托熟人买站票赶来的,连衣服也没带一件。
追悼会的第二天,舅妈随后到来,打破了所有肃穆的寂静。
“房子就这么小啊?”这是舅妈到屋后的第一句话,她放下沉甸甸的行李,四处看了一遍,啧啧道:“连我们芜湖的前院都赶不上。”
见了赵亚,舅妈忙表示亲热,又哭又笑一番,连说赵亚可怜,从行李里拿出一个半新的笔记本,说是礼物。
“这是你表弟,他出生时姐到乡下看过他一眼,现在都这么大了。亚亚,你不认识吧?”舅妈把身后一个矮小的七八岁男孩推上来:“豪壮,叫哥!”
赵亚看那个小东西。小眼睛乌溜溜地到处转,一脸的顽皮恶劣,见母亲吩咐,极不qíng愿地吼了一声“哥!”,转身要去开客厅的电视。
舅妈给他一巴掌:“少碰!弄坏的!”
豪壮立即一点也不豪壮地哇哇大哭起来,客厅里吵得让人皱眉。
见了舅妈,赵亚不到三分钟就逃回房间。
第十五章
赵亚在很久以后,始终不承认自己当时处于行尸走ròu的状态。
他仍是活的,鼻子里喷着热气。而脑子里总出现许多许多的图画,时而是一片好看得叫人流泪的天空,时而是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当舅妈尖利的嗓子叫起来时,所有的一切轻轻的“轰”一声,散了。于是,他的目光,又静静停留在雪白的墙上。
“我说亚亚啊,你们广州有没有什么职位顶替的规定?”舅妈笑得很热qíng。
“顶替?”
“就是说,家里人在单位里gān活,现在人不在了,单位得把这工作给这家子里面的人。”舅妈叹口气:“你知道,你舅舅刚出来,现在找工作不容易。”
赵亚冷淡地说:“我不知道。”他不大在意舅妈的脸色,他总忍不住侧耳倾听附近的动静,因为有时候不知不觉,在某个角落里会传来妈妈熟悉的声音,叫着“亚亚吃饭”“亚亚乖,来帮妈妈端菜”,而客厅里隐隐约约传来电视机里的声音,那是爸爸最喜欢看的英文节目。
“啊?”舅妈失望地叨叨:“这算怎么回事?我们那儿……”
赵亚忽然站起来,跑出房间。
“哎?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舅妈还有事跟你商量呢!”舅妈扯着嗓子叫起来,脸色难看起来。
赵亚忽然在走廊站住,他迷惘地看着客厅。电视机没开,豪壮正穿着鞋子在沙发上尽qíng地跳着,活泼得象一个刚从地底爬出来的老鼠。他怔怔朝厨房那边看了看。
空空的,没有人。
“亚亚,赵亚!你回来,我还有事……”
舅舅从主人房里探出头,皱起眉:“你嚷嚷什么呢?孩子心里烦,你让他消停点。”
舅妈两道稀稀拉拉的淡眉一竖,哼道:“消停?我还不是为了你。住下了,要吃要穿,什么都要钱啊。要是没工作,不如回家耕田!”
豪壮从沙发上跳下来,jīng神奕奕地建议:“妈,要回老家去,可要记得把电视带上。”
舅妈“啪”地给他一个嘴巴:“给老娘闭嘴!”
豪壮大哭。
赵亚见识过一次,现在倒也习惯了。他不大在意这家人,静静在客厅走了一圈,把被豪壮碰倒的凳子扶起来。走进厨房,他缓缓打开橱柜,把被舅妈翻出来的油盐酱醋瓶轻轻放回原位。
“你敢跟我吵?姓陈的,你别闹。有本事,你动手打啊。反正出了城,隔老家千里万里的,打了老婆没人知道!”
“你说什么呀你?”
舅妈高亢的声音无处不在地挤进来:“我说你没本事,你是个王八!一辈子的穷光蛋!”
“你……”舅舅的声调也高起来:“我……老子我……”
“你打呀?敢动手是不是?”舅妈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到广州才两天,这没良心的就动手打人了!”
外面的混乱让赵亚下意识地不想进入战场,他默默把厨房的门关上,让自己沉浸在厨房的味道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地清理过去一段时间的记忆。记忆并没有完全失去,有的模模糊糊,有的很清晰。他记得徐老师老找他,记得第一眼远远看见两个警察等在门外。还有张瑞,影子一样跟着。哦,若琳阿姨,哭得厉害。
还有徒颜。
可爸爸妈妈呢?
他的心猛然缩起来,象被人用劲挤进一个小小的罐头里。罐头很小,挤得血都溅出来了,可那手还在不留qíng地往里压,往里压。
将要长成而未长成的世界摇晃个不停,赵亚忽然发现自己还很小。他曾经无数次盼望搬出家住,他已经够大了,不需要爸爸妈妈唠叨不休,规定他该gān什么不该gān什么,规定什么时候吃饭,吃饭前一定要喝汤,不许喝汽水……
可他毕竟还是那么小。爸爸妈妈一旦不在,连自己的房子也变得可怕起来,象可以随口把自己吞掉的怪shòu。
“亚亚,亚亚,”妈妈的声音在耳朵里钻来钻去,簌地进了脑子,钻进脑髓,穿透了神经。
什么张瑞徒颜,都模糊了。
“我们儿子就是本事。”
“重点中学,省重点。”
“将来比你爸爸本事,考博士!”
赵亚把身体紧紧贴在墙上,仿佛想嵌进去般。他瞪大眼睛,希望能把这些声音听仔细点,可集中jīng神,声音反而全都不见了。
空dàngdàng的厨房,死一样的寂静。
“呜呜呜……”豪壮的哭声挤了进来。
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只有舅舅舅妈,还有一个爱哭的老鼠。
“到底怎么了?”赵亚自言自语地问:“世界到底怎么了?”他扶着墙蹲下,靠在角落里。
孤儿,他居然成了孤儿。
赵亚努力地清理着思路,但思路竟是越来越乱的。
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才遭到报应?一个念头窜进来,赵亚蓦然一震。他和徒颜,他和张瑞……赵亚连连摇头,不应该的。这事虽然不对……他打算帮自己辩护,可那天晚上的事忽然浮出来,象可恶的小恶魔一样提醒着赵亚的道德。
出了那样的事,当时你在gān嘛?
喝酒,作乐,做不可告人的事。
“亚亚?亚亚?”有人把他拍拍他的脸:“亚亚,醒醒。”
赵亚回过神,张瑞蹲在面前。
张瑞问:“你在厨房gān嘛?幸亏厅里有备用钥匙,不然我要砸门了。”
赵亚答不出话。
“来,我们到房里去。”
张瑞的心也很乱。他的心乱和那瓶五粮液紧紧联系在一起,可心乱不能和完全放弃赵亚做比较。如果赵亚不在意的话,如果他不在意……
舅舅他们已经不在客厅。
张瑞把房门关上。
“要不要喝点水?”
赵亚摇头。
“那……我们说点什么吧。”张瑞坐下,努力找着话题。任何可以分散赵亚哀伤的话题都可以:“我计划了一下,寒假我们早点回学校,我帮你补习两个星期。”
赵亚看着张瑞在身边轻轻说话,说不出的亲切感泛上来,可那温暖的感觉触及神经,忽然引起一阵思考。
会不会连张瑞也离开呢?
说不定,那天晚上他不是离开了吗?
于是,赵亚把思考延伸过去。
永恒,这个词又蹦了出来。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爱自己的人,或者自己爱的人,可以永远陪伴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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