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良久,就在他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的时候,却见他唇角一提,竟是朗声大笑起来。
“好!说得好!若就这么逃了,倒真不配说是朕的儿子!”
姬骞的命运从此改变。
事后他回忆起来,觉得那个周王世子实在是他的大恩人,如果不是他,父皇无论如何也不能看到自己在命悬一线之际表现出来的狠戾坚定。那样的心硬手狠,正合了他的胃口。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身为九五之尊的父亲一直在自己的儿子中物色合适的人选。从前他迟钝沉默,不为他所喜,而这次的惊人之举终于入了他的眼,让他觉得也许这个四儿子也有机会成为自己一直在寻觅的继承人。
能助他实现毕生大愿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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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骞在六岁那年从无人问津的落寞皇子摇身一变成为最受父皇看重的四儿子,从前对他不屑一顾的兄弟们如今都开始恭敬地唤他一声四哥。而这并不是他风光荣耀的终点,很快,父皇告诉他,已为他定下了一个未婚妻子。
正是自己的姑母临川长公主与左相温恪那尚在腹中的孩子。
姬骞见到温慕仪的时候,是在她举行百天礼的前夕。他被叫到郑修容的宫中,就看到临川长公主抱着一个小婴儿笑眯眯道:“小阿仪,睁开眼睛瞧一瞧,你未来的夫君来看你了!”
他的脸没来由地发烫。他年少早慧,已通男女之事。慕仪出生时闹出的动静那么大,他自然已经听过了关于自己这个未婚妻子的各种传闻。在宫人的口中,她简直被传成了天降神女,搞得他也有几分期待。
但无论如何,这还只是一个未满百天的小婴儿,他此刻的反应实在奇怪了些。
临川长公主见他不动,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过来呢,难不成竟害羞了?整个煜都不知多少贵人想看看我这个宝贝女儿,姑母今日给你个特权,准你先看一眼。”
姬骞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着点头。rǔ母将襁褓抱到他面前,他被动地看着那个躺在被子里呼呼大睡小女婴。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她是那么玉雪可爱,粉红的嘴唇如花瓣一般柔嫩,眼睫毛又黑又长,像两个小扇子。他几乎可以想象,在那紧闭的双眼下,藏着一对如何黑亮清澈的眸子。
rǔ母小心地托着襁褓,示意他可以抱一下。他本能地畏惧这样软绵绵的东西,想要拒绝,可不知为何竟顺从地接了过来。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抱她。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他抱过她许多次,可从来没有一次给他的印象如这一次这么深刻。对当时的他来说,无论是女孩,还是婴儿都是十分陌生的存在,偏偏她二者兼具了。小小的她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很甜腻的滋味,他却并不觉得厌烦。
他抱着她,肩背僵硬,不敢用太大力气,唯恐伤到她,可又担心力气小了会把她掉到地上,左右为难,额头上汗都出来了。
临川长公主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表qíng,忍俊不禁:“好了,快接把手!看把四殿下给吓得,不过让你抱个孩子而已,怎么搞得好像我在bī你上战场杀敌一般?”
我qíng愿上战场杀敌。姬骞默默道。
rǔ母笑着来接孩子,姬骞乐得把这个烫手山芋jiāo出去。本来事qíng到这里就算完了,可兴许是姬骞抱孩子的手法不对,原本睡得正香的小慕仪忽然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睛。
姬骞吓了一大跳,愣愣地跟她对视。慕仪并没有哭,反而眨巴这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人,许久,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朝他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姬骞彻底傻在那里了。
郑修容看到这个样子,笑了起来:“看来小阿仪很喜欢你呢,这倒是缘分了!”顿了顿,又道,“如今你不自在,可终有一日你会习惯的。这可是陛下为你选中的妻子,以后你们就得一直在一起了。”
一直在一起么?和这样一个软绵绵的小东西……
姬骞看着rǔ母手中的襁褓,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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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姬骞和慕仪的第一次见面,一个无知无觉,一个差点被吓破了胆。
他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一种莫名的qíng绪,本来对这桩婚事他没什么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有左相大人当老丈人,实在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qíng,而对于那个会成为他妻子的女子根本没怎么去想过。本来对于他这样身份的男子来说,正妻只是一个势力结盟的契机,只要她有足够qiáng大的母家就够了,她本人是怎样的根本无关紧要。
可是那天之后,他才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这桩婚事并不仅仅是得到一个了不起的老丈人那么简单。他的生命中还会出现一个花朵一般柔嫩的小东西,她也许并不会如他原本以为的那样近乎隐形,她的存在他无法忽视。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当初那个软绵绵的小东西慢慢长大了。她那样美丽倨傲,那样聪慧灵动,如同一朵亭亭净植的箭荷,独立水中央,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他想要将这株箭荷采回家中,用白玉莲池小心养起来,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这朵箭荷身上,却如蔷薇一般,是带了刺的。
种下那刺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崇敬仰慕的父皇。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他第一次真正看明白父皇这些年一系列举措的剑锋到底指向何处时,心中的震惊。
那时候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若真如此下去,他和阿仪也一定会有相杀成仇的一日。
那一刻,他心中竟觉得悲凉。
决心
可他不能违逆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他的父亲,他需要得到他的器重宠信,更是因为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渐渐明白父皇决定的正确和必要。
三大世家的存在,从大晋建立的那一天便开始了,其中温氏更是在前朝时便已是世代簪缨的官宦门第,他们的历史甚至比这个王朝还要绵长。经过这几十年的积累,如今已然达到巅峰,当真是钟鸣鼎食、富贵滔天。
在他们面前,连身为太祖血脉的皇族都要避让三分。
他曾亲眼见到身份尊贵的藩王在面对三大世家族长时赔笑讨好的嘴脸;他也知道这些世家明里暗里对自己血脉的珍视,认为自己的血统甚至高于那九重金阙中的天子,甚至就连他的未婚妻子也不以君王所封的翁主尊号为荣,更喜欢旁人唤她“温大小姐”。
至于天下人心中,世家更是比皇族更加尊贵神秘。
这些都是身为帝王所不能忍的。他可以想象父皇心中的恼恨,他相信如果有一天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也一定无法容忍这种蔑视和羞rǔ。
更何况,世家权重危及的已不仅仅是皇权,更是天下民生。
任何一种事物发展到一个阶段,必然会出现它的问题,各大世家盘根错节的势力早已覆盖了整个朝堂,尾大不掉,影响了整个国家机制的运行和发展。
诚然,这些家族中不乏jīng明睿智的子弟,这些人都是国之栋梁,但更多的却尽是庸庸碌碌的无用之辈。这些人靠着恩荫做了官,却根本无那个才gān,终日白食俸禄,耗费的全是民脂民膏。更要命的是这白食俸禄的队伍太过庞大,顺泰十五年时姬骞曾做过一个统计,惊讶地发现各大世家靠恩荫做官的人数已经达到了数万人。国家养着这么一群废物,无异于一个可怕的包袱。
他还记得压在他头上二十余年的二哥被废之后,父皇在大正宫书房召见了他。当时父皇立在太祖画像前,淡淡道:“你可知道,此番盛阳之事,朕为何要以太祖御书大做文章?”
他垂首:“父皇是想考验儿臣。”
“考验你的办法可以有很多,为什么朕偏偏选这一种?”
他自然无法给出答案。
父皇深深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墙上的太祖画像上:“太祖雄才伟略,一生只做过一件不智之事,那便是一味放纵自己对端仪皇后的qíng谊,以致温氏势力无限坐大,这才导致今日的困局。”
他回头看着他,目光中似乎藏着无限深意,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这回盛阳的事,我便是要让你明白,成大事者,绝不可拘泥于儿女私qíng。那些只是会影响你的判断,让你做出错误的决定,等到酿成大祸那日便后悔莫及了。”
他沉默。
父皇还在bī视着他:“你可明白?”
他终于抬头,眼神清亮而坚定,一字一句道:“儿臣明白。”
他想,他注定要对不起阿仪了。他原本以为这桩婚事是老天赐予他最好的礼物,不仅有qiáng大的外戚支持,还给了他世间最好的女子。可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好的事qíng?yù取先予,老天给了他前程机遇,然后要他自己去做那最艰难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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