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清闭上眼,他已经不确定自己看见的是真实还是幻觉。
身边,严志新嗖的一下坐起来,捧著脑袋低哼一声。
“怪了。”严志新看看表,摇摇晃晃走到窗前,“怎麼睡了这麼久。”
他回头对贾清说:“可能这两天神经绷得太紧,累坏了。看天色像要下雨,今晚估计又走不了。”
这时寂静的屋裏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严志新古铜色的脸红了,抓了抓脑袋,像只憨憨的大狗。
贾清忍不住笑了,坐起来:“我也很饿,不知道赵叔留没留咱们的饭。”
灶房还是那麼昏暗,灶台上的两口锅子还是那麼黑,那麼巨大。
赵叔和女人坐在桌边,很安静,像两尊坑坑洼洼的泥塑,冷冰冰凉森森的。
桌上仍旧摆著四菜一汤,仍旧全是鱼,那汤仍旧说不出是什麼鱼的汤。
贾清和严志新坐定,赵叔说:“二位看起来很累,吃了饭早早歇息罢。”
贾清笑笑:“都快睡了一昼夜了,一会儿估计想睡也睡不著。”
可是,等到吃完饭冲完澡,本想坐在chuáng上聊聊天,没过半小时,严志新又歪在一边打起轻微的呼噜。那声音像催眠的钟摆,一下,一下,又一下……贾清的眼皮越来越沈,终於合在一起。
他又做梦了。
还是那个梦。严志新被人吊起来,孩子们唱著童谣,远远的海边传来男人的呻吟和呼嚎。
他推开一扇门,屋裏很黑,一股子腐烂的霉馊味儿。
墙角躺著个东西,他走过去一看,竟然是条鱼,和人一般大,睁著泛白的死鱼眼,咧著鳃一张一合喘气,喘气声像人在呻吟。
过了一会儿,那条鱼突然说话了,是个男人的嗓音:你快杀了我……严志新也做梦了。
同样是那个梦。平平躺著,像案板上待宰的猪,长老摸完以后,对赵叔说:再养几天,就能做了。
然后他果真听见磨刀的声音,霍霍,霍霍。抽丝剥茧一样越扯越长。
……
这场雨迟迟没有下。
严志新和贾清昏昏沈沈,吃了睡睡了吃,做著同一个梦,不知不觉就过了四天。
两人觉得不对劲了。
这日他们醒来,严志新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说:“轻点儿,装作咱们还在睡。”
“赵叔在饭裏下药了,我怀疑他用这种方式阻止咱们离开,能拖几天是几天,至於他的动机是什麼,我不知道。”
贾清一下子紧张了:“那怎麼办。”
“不出声,装著继续睡,等到半夜,偷偷收拾东西走人。”
这时门外传来轮椅滚动声,两人嗖的一下躺平,紧紧闭上眼。
赵叔进来了,在chuáng前坐定,死死盯著贾清和严志新的脸,面无表qíng,一动不动,足足有十分钟,终於又慢慢滑了出去。
贾清和严志新后背一片湿黏,全是冷汗。
午夜,两个人影蹑手蹑脚溜出了村东赵叔家。走之前,贾清仔细包好鱼石,压在背包裏衣服最底层。
严志新看著怪好笑:“最近怎麼这麼宝贝这块石头。”
贾清很认真地说:“无价之宝,当然得保护好,不能弄丢了。”
村裏没有电,此刻连灯火也熄了大半,整条街道一片漆黑,路旁的巷子像dòng深的牢门,磁石一般带著吸力。
路过一幢宅子时,门fèng裏突然伸出一只青筋luǒ露的大手,啪地打在门板上上,死死抓住石阶边缘。
贾清刚要叫,被严志新捂住嘴。两人屏息站在一旁,动都不敢动。
那只手在地上抓扒了一会儿,就随主人一起被拖回去,在石阶上留下一道乌黑的血迹。
门裏很吵,在寂静的夜中分外突兀。
一人骂:“jian 货,烂 了 diǎo的骚 bi,小爷今天c死你。”另一人骂:“真当自己是神仙了,猪狗不如的东西。”此外夹杂著若gān人的嘲笑拳脚。
男人刚开始还呻吟几下,后来就无声息了。
贾清被严志新捂著嘴,额上渐渐冒出凉汗。
这呻吟太熟悉了,无边无涯的梦裏,像láng一样凄厉的呼嚎。
天空中白光一闪,破空响起一道惊雷。
“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严志新急急说,拉著贾清开始小跑。
贾清突然想,这村子也许并不像看起来的那麼简单。密密麻麻蛛网一般的暗巷裏,那些yīn晦的见不得人的角落,指不定藏了多少呻吟、多少呼嚎。
快到村口的土路时,从左边巷子窜出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一下撞在严志新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借著月色,贾清看出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亮闪闪的像两汪泉。
“阿南?”严志新皱著眉说。
阿南的眼睛更亮了,神采奕奕:“哥哥,你记得我的名字!”他抬起脏兮兮的小脸:“你们要走,也带我走罢,求你了。”
“不行。”
“为什麼?”阿南快哭了。
“你是鱼村人,你们村的人都神叨叨的,我信不过。”
“我不是。”阿南急了,“我从没当自己是这儿的人。他们排挤我,说我是狗za 种。我爹娘都没了,我连他们的模样都不记得。月初小黑也死了,我现在什麼都没有了,无牵无挂,再也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小黑是阿南养的一条狗。
严志新沈默片刻,说:“走吧。”阿南欢呼一声。
不知为什麼,贾清心裏很不是滋味儿。
一束惊雷,这场从四天前就开始酝酿的bào雨终於瓢泼而下。
12 无路可走
三天后。
严志新坐在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的石头上,脸色很臭,地图攥在手裏,皱得快成腌菜了。
贾清靠著严志新,惨白的面颊蒸著两团热气腾腾的驼红。淋雨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发烧,吃了点药,一直没好。
阿南很识趣地待在一旁不说话。
阿南的脸被雨水洗gān净,露出瘦瘦的下巴和很小很翘的嘴,皮肤有点黑,样貌明媚清秀。
严志新的肚子很饿,但他没说出来。这两天他尽量省著,把食物分给贾清和阿南吃。
他们似乎在这片野林子裏打转,路过的景色熟悉而陌生。
贾清心中涌起一阵恐慌,他曾经的预感成了现实,他们真的再也走不出这片山了。
严志新最担心的还是贾清,持续烧下去,会烧成肺炎。他甚至想折回村子,只要能治好爱人,不管长老让他做什麼,他都gān。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就像走入了一个迷宫,在这个迷宫裏,太阳不是从东边出来,南侧的枝叶不比北侧的茂盛,石头上的青苔厚薄全一样……一切跟方向有关的辨识都不见了。
严志新说:“阿南,你是鱼村人,你不知道怎麼出去?”
阿南小声说:“他们不当我是村裏人,什麼都不告诉我。我长这麼大,从没离开过村子。”
他小心翼翼看了看严志新的脸色:“哥哥,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严志新没说话,他心裏十分窝火。他和贾清的手机早就没电了,没法跟外界取得联系。
他们成了瓮中的鳖,捉鳖人是谁,没人知道。
这天夜裏,月亮还是一样的枯huáng,山风阵阵,像荒野中的láng哮。
贾清趴在严志新背上,他浑身发软,实在走不动了。
两个登山包,一个挂在严志新胸前,一个拎在手中。阿南太瘦小,不能帮哥哥分担负重,苦著一张小脸跟在后面。
路很黑,磕磕巴巴的。七扭八歪的树像魔鬼的爪牙,穿cha支楞。
不知名的前方突然响起银铃般的童音,渐渐近了。
是阿qiáng在唱童谣。
贾清的指甲一下子抓进严志新肩上的ròu裏。严志新忍著,没出声。不知为什麼,见到阿qiáng,他反而舒了口气。
阿qiáng在三个人面前站定。他额前的刘海似乎长了点。
阿qiáng说:“大哥哥,梅爷让我来接你们。”梅爷就是长老。
他看著严志新身后的阿南,笑了:“怎麼,忘了自己的根了,想看外面的天地?这个大哥哥很对你的胃口罢。”他装作想起什麼,又说:“对了,我倒是忘了,你原本就是杂种。”
阿南的脸涨得通红。
严志新说:“我们凭什麼跟你回去。”
阿qiáng看了眼贾清:“这位小哥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
他幽幽说:“传言这片山裏埋了许多尸体,全是误闯的旅人,奇怪的是,人死了以后,自动就陷进了地下,连残骸都找不到。”
严志新一咬牙:“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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