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所学校是间乡场小学,座落在山坡上。后门出去不远的地方有口深井,向来是老师们口中的危险之地,千叮咛万嘱咐是绝对绝对不能靠近的地方。
老师们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井是附近农民用来浇地的,周围没有井栏,石板上又积满了长年的青苔相当地滑,你说若是小孩子掉进去,那不是只有淹死的份儿么。
不过大人们显然低估了小孩儿的好奇心。那个中午,老师们还在午休,几个早到了学校的小孩忽然想起这茬儿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大家就又兴奋又好奇又有点儿害怕地慢慢靠拢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牵着彼此的手或衣角,微微探头看着井下面。
井很深,水清亮,下头映出几个小孩的倒影。
大家屏住呼吸看了数秒,终于有胆小地打起退堂鼓。
“好了,我们走吧……”
大伙儿便又小心翼翼地退到安全地带,面面相觑中,虽然觉得这井没那么可怕,但也还是意识到这事若让老师知道那可不得了,于是赶紧地互相约定谁都不许说出去,尤其不许告诉老师。
如果这事到此为止那估计唐堂印象也不会这么深刻了,他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此事还有下文。
下文发生在快要放学时,老师进来拍拍手,说:“我点到名字的小朋友先不要走,留下来。”
唐堂一听她点的几个名字,顿时就懵了。
他觉得老师太神通广大了!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他们几个中午去井边的事?!虽然暂时还没点到他,但是,这怎么看都是穿帮了呀。
显然,不幸被点到名的那几个跟他的想法也是一样。大家都心慌意乱,以眼神互相求助,两三个女生更是怕得嘴巴一瘪,几乎要哭出来。
压力太大,终于有人撑不住,很快就投敌变节争取宽大:“老师,那还有唐堂呢!”
唐堂一听,怒目而视。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对,唐堂也留下来。”
呜……
于是一gān倒霉催的小鬼哭丧着脸跟在老师后头往办公室走,可是到了办公室,老师却和颜悦色地同他们说起了话。
原来呀,小鬼们完全是作贼心虚,老师压根儿就不知道中午的事!
留他们下来是因为六一儿童节就要到啦,学校要开庆祝大会,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他们幼儿园也不能例外呀。老师们已经商量好了,演一个短剧,就演《小猫钓鱼》,今天呢,就是决定演出名单来的。
话说,小猫钓鱼说的是这么一个故事:
猫妈妈带着小猫去钓鱼。可是顽皮的小猫一会儿去追蝴蝶,一会儿去捉蜻蜓,等他累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桶里一条鱼都没有,妈妈却钓了好多好多条。这个故事教育我们的小朋友,做事qíng要专心,不可以三心二意。
几个老师从各方面综合考虑,很快就把小演员们都定了下来。唐堂被委以重任,选出来挑大梁,演小猫;其他几个小女生,一个演蝴蝶一个演蜻蜓,出卖唐堂的那个,演了猫妈妈。
于是连着排演了几天,大家都把台词动作记熟了,也确保上台的时候不会临时怯场。一晃眼到了正式表演的那天,巧手的老师做出了翠竹渔竿和金红色的鲤鱼,白蝴蝶的裙子上也贴了金色的亮片,展翅飞过时明晃晃地很闪眼睛。
老师给小唐堂戴上纸做的猫耳朵,又拿水彩笔给他小脸上画上几撇猫胡须,配着他的大眼睛尖下巴,活脱脱就是只jīng灵小猫。
“哎呀,小猫怎么拎个大红桶,猫妈妈倒拎个小蓝桶呢?!”
快上场的时候,一个老师忽然发现了这个问题。
唐堂拎的那只桶是他舅舅新买的。当时不知道是外甥作表演的道具用,还以为是姐姐家里接水呢,所以出于实用的考虑就买了个很大号的塑料桶。在家里试拎的时候还没觉得怎么着,但此刻和猫妈妈一对比,确实看上去十分不配。
“换过来,快换过来。”
猫妈妈看这红桶新得可爱,唐堂呢,也钟意那只蓝桶小得可爱。于是换得皆大欢喜,彼此都无异议。
很快表演就开始了。因为那个年代电视机还不普及,娱乐活动很贫乏,所以这场庆祝大会岂止全校的师生,连很多家长都抽空来了,礼堂里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
幼儿园的节目是第一个。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小朋友们当着这么多观众也一点不怯场,天真可爱,表演得似模似样。眼看已演到尾声,小猫在猫妈妈的教育下明白了专心的道理,他终于钓上来了一条鱼!可就在这个关头,唐堂出了一个大洋相。
怎么出的呢?
都是那个小蓝桶惹的祸!
本来节目要求小猫钓上鱼后就把鱼放进桶里,唐堂也确实是照着这个要求做了。可大家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就是那桶实在是太袖珍了……别说把鱼放下去,唐堂要拿着鱼竿瞄准它都很困难。
底下已经传来不厚道地嗤嗤笑声,舞台旁边的老师也暗暗替他着急。而台上的唐堂就更急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他一时间也来不及多想,抓过那条鱼就狠狠往桶里一塞——好,进了!
轰地一声,礼堂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老师都笑得一下子蹲到了地上。可怜的小朋友完全被大家笑懵掉,面子里子都被伤了,泪花在眼里直打转,要努力忍耐着才能不当场哭出来。
看着他的小模样大家笑得越发厉害,而在底下张着嘴巴笑得最大声的,就是站在礼堂一角的周立辉。
第3章
周立辉当时还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他为什么出现在礼堂呢?因为那天,他是来参观的。
那时他父母正闹离婚。这一段失败的婚姻,很具有那个年代的鲜明特色,也堪称是一段啼笑姻缘。
周妈妈本来出身极好,运动来了,家里遭了罪,于是跟着父母下放到了他们这个小地方,不得已,下嫁给了周爸爸这个铁道工人。
后来嘛,周立辉的外公平反了,户口也调回北京了,这段失衡的婚姻自然就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两口子离了婚,两个儿子一人一个。
周妈妈要了大儿子周国庆。因为当时周国庆已经十四岁了,三好学生、聪明能gān,带去大城市好好培养,完全可以预见其前途无量。
而周爸爸是修铁路的,一年到头家都难回几次,只能把小儿子送到爷爷奶奶这儿来。周爷爷是供销社的会计,和唐堂妈妈是同事,两家又是隔壁邻居,关系向来不错。
这天唐堂演出结束,一回家就看到隔壁王婆婆正在走廊上炒菜,他甜甜地叫一声:“王婆婆。”
那时的邻里关系不象现在这么淡漠,唐堂小嘴甜,又礼貌又懂事,所以大家对他都特别喜欢。王婆婆笑着道:“唐堂回来啦。我孙子来了哦,进去和两个哥哥玩去。”
前段时间就听说王婆婆家的小哥哥要到这边来上学,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唐堂很高兴多了这么一个玩伴,便应了一声,兴冲冲地进去了。
一进去就看到里屋的qíng形。一个十几岁的大哥哥双手按在一个小孩的肩膀上,表qíng郑重地低着头说话,似在嘱咐他什么。唐堂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两个周哥哥的长相,周立辉眼睛已往他这边瞟了过来。他眼尖,一下子就把唐堂认出来,立刻啊了一声,无礼地指住他:“小猫!”
“……”
周立辉张嘴就是一阵大笑。笑得唐堂涨红小脸,额头中心老师点的那个大红圆点更是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大哥哥周国庆也忍俊不禁,不过大概是看他窘得可怜,便笑着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小辉,不许指着人家这么没礼貌。”边说边把他的手打了下去。
周立辉不服气地道:“哥,他是刚才台上那只小猫耶,当时你不是也笑了的吗?”
周大哥咳一声,瞪他一眼怪他多嘴。
唐堂很尴尬,又伤面子又伤心。好在周大哥很照顾他,笑着过来弯下腰对他说话。
“是唐堂吧,要吃糖吗?”说着递了颗大白兔奶糖过来。
唐堂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周立辉已经唱歌儿似的拍起了手:“唐堂,糖糖;唐堂,糖糖……”
……
第一次见面,周立辉就让唐堂嘟起了小嘴,很不高兴。
不过,看在那颗奶糖和周哥哥的份儿上,他决定不和这个没礼貌的小孩儿计较。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唐堂对于这个中午的一些细节已经不太记得清(比如后来他到底有没有吃那颗糖),但对周立辉的哥哥却独独记得很牢。他的印象始终停在一个笑得很温暖的英俊少年面孔上,以至于多年后再见面时完全不能适应,当初那个亲切的大哥哥,竟随着时间的流逝,长成了一个严肃又不苟言笑的冷面jīng英男。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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