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滚带爬地攀上窗沿,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四处张望,那扇大铁门也是锁的,院子里长长短短地横着七八根铁丝,上面晾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风一chuī,出奇地漂亮──只要太阳别下山,它一下山,那些明亮的颜色顷刻就暗了。我一直等在窗台上,一直没等到人。
饲主外婆回来的时候,看见我,浑浊的眼睛这才动了动,她有些困难地热好饭菜,一路端到矮桌上。我吃着放在桌子底下的鱼骨头,心里只想问她,饲主呢。我急得掏心掏肺睡不着觉,在屋子里胡乱地翻找,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只是要吓我,所以藏了起来。就藏在桶子里,衣柜里,要麽是门後头。我找了,可没有。
足足守了一整天,电话突然响了,我从窗台上跳下来,用牙和爪子拽着饲主他外婆的裤管,一路拽到电话旁边,看着她接起来。不知道那一边说了什麽,她手上突然青筋毕露,等挂了电话,她的手还在打颤。
我仿佛又回到了雨季,bào雨倾盆而下,惊雷滚滚,一道道闪电把黑暗奋力一揭。没过多久,家里突然来了许多亲朋,齐聚一堂,他们推攘争吵,电话再响起来的时候,一个泼辣的女人抢先接起来:“是你把人带出去的!凭什麽让我们凑钱!”
“是你害了他!”我听见那女人的声音,激起许多附和声。一群人里,只有他外婆一个人在争辩:“我还有棺材本,你们不给钱,我还有棺材本。”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声音在笑:“妈,你别管,该他赔。”我什麽都没听明白,只听见他们在说钱。都是学生,哪来的钱。
“您别管,听我们的。”那些人把这句话来来回回重复了无数遍,闹到後来,看老太太急了,劝不住,这才改了口:“妈,瞧你说的。姐去得早,留下这一根独苗,不疼他疼谁。”商量了半天,饲主其中一个舅舅终於答应去医院里看人,我像是得了一线生机,死死跟在那人身後。他姘头就坐在走廊上,两天像是瘦了二十斤,佝偻着背,眼睛全是血丝,看见人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可来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你害了他。”
他姘头眼睛里最後一点温暖的光就这样跟着灭了,他惨白着脸,半天,竟然应了:“是。是我。”他舅舅像是搓赢了好几圈麻将那样,得意地仰着头:“我家又不阔绰,医疗费谁害了人谁给。”
姘头听了,紧接着就是一句:“当然,只要我有!”过了好一会,他才低声把话说完,“只凑出三千多,昨天都给了。”像是被数额吓了一跳,他舅舅讪讪笑了两声:“看我gān什麽,我手头也紧。”又支吾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我看着饲主他姘头,要不是到了绝境,他哪里会求人。这人呆站在那里,好一会,才看到我,看到我,却没有别的反应。我在他脚下哀哀叫着,饲主呢,他把他藏在哪了。
姘头又站了一会,有医生夹着病例,从病房里走出来:“能凑到钱吗?手术不能拖。”他这才回过神,匆匆点了一下头,朝医院外面走去,我只好跟着他,一路小心翼翼地问他,饲主呢,饲主在哪。我一路跟着那人到了他家,他在他家翻箱倒柜,把家里的存折都找出来,拿在手上,忽然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像被烫到一样塞回抽屉,过了会,又拿出来,紧紧地捏在手上。真想让饲主来看看,看看他这丑态,他原来不是无所不能!我第一次发现他没那麽高、没那麽了不起、没那麽老成、没那麽信心满满,他其实一推就倒了、其实连站都站不稳不过在硬撑。防盗门突然响了一下,门口传来女人脱高跟鞋的声音:“郁林!”
他愣了一下,这才看了我一眼,他的手冰凉,把我抱起来,塞进衣柜里:“富贵,听话,别出声。”只隔了片刻,那女人就急急闯进来。我透过衣柜的那条fèng死死地瞪着外面,我以为他会急着把存折塞回原处,可他一直紧紧捏着。
“妈。”我听见他的声音。
“你要说什麽,”那女人咬牙切齿地看了他一会,忽然说:“我今天去查卷子了。”
饲主他姘头怔了一下:“查什麽卷子。”那女人气得浑身发抖:“我是怕老师给你算错了!你那是什麽成绩!谁知道……”
他姘头低声说:“知道什麽。空着的几道大题,我是真不会做。”他还没说完,被那女人随时抓起什麽东西兜头盖脸地砸了过去:“你真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玻璃破碎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外面突然安静了,只有血的声音从他额头上淌下来。那女人喘息了一会,突然又在自己儿子的肚子上狠狠跩了两脚,随即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再一个耳光。我没想过他姘头会傻到这一步,只为了饲主说过,想和他上一个大学。
我要是真富贵,就好了。谁养我,供我,把我当菩萨,我就把钱给他们,名也给他们,想谁大富大贵谁就能青云直上。贫贱百事哀,我不想他们受这熬煎。
那之後,足足过了八年零十一个月,忽然有一天,我从冬天,又到了chūn天。那天还是老样子,外面不晒也不冷,只听见叶子簌簌地在风里抖个不停,我蹲在镜子前面看自己,镜子里面照出自己的影子。这麽多年过去了,我成了一只老态龙锺的猫,脱发、眼花、健忘、嗜睡、尿频、食yù不振,所有中老年男xing的毛病我都有。
什麽都变了,人,住的地方。从窗户看下去,每三天能建好一层楼,高楼拔地而起绿化紧随而上,白天车如流水晚上是灯火不夜城。我的饲主换了又换,又成了最开始的那个。灯没有开的晚上,我缩在窝里,闻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恍惚间我以为我还是个毛线团,他们还是两棵相依相偎的小树,我把尾巴翘起来穿过摆满花盆的窗台,米兰的香味朝我扑过来,猛一回头,就能看见饲主光着脚跳到铁架chuáng上,伸着懒腰,朝我招手。一哆嗦,才想起自己不是毛线团了,我成了个西瓜,过去的饲主姘头现在的饲主也已经青云直上,我跟着他大富大贵。
高级的宠物笼子,高级猫砂,用为我度身定做的逗猫棒。我蹲在一大堆高级品和定制品里面,想念豆鼓鱼罐头,鱼骨头,泥花盆,小茉莉树。那些泛huáng的故事从八年前的某一天冲我奔过来准确无误的穿过那些时光,摧枯拉朽地一路杀到我面前。我在往事面前软得像一团橡皮泥,随它把我捏大捏小无论青chūn年少或者垂垂老矣,只要回忆的闸门一打开,我就负责放声嚎哭。
“这都几点了,怎麽你们家养的猫一年四季都在叫chūn!”
“尽管投诉。”新饲主板着面孔,不客气地关上门。他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走到我面前,穿着棉拖鞋的脚轻踹了我一下:“富贵,别闹了。”我看着新饲主西装革履的,想起他过去穿着白色校服衬衫,眉目清朗的扶着单车车把的样子,越发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忽然听见那人说了一句:“小心他又带你去打疫苗。”
我一下把耳朵竖起来,颤颤巍巍地蹲在原地。新饲主蹲了下来,好一会,突然看着我笑了,用手在我脑袋上一按:“还不懂?”我还不明白,只觉得懵懂里又有些痒痒的,像是一下子跑出来许多小耗子翘着粉红色的尾巴跳圆圈舞,我伸长了爪子要扑,却没想好扑哪一只。
新饲主还在笑,眉眼出奇的温柔,他把我的爪子捧起来,盛在他手心,轻轻地晃了晃,然後才直起身,慢悠悠地走出房间。我心跳的厉害,这一夜夜不能寐,早早就醒了,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把有毛的地方舔弄到另一边,把早秃的地方统统遮起来,守在二楼翘首以待,却忘了问谁要来。不知道在楼梯口蹲了多久,突然听见一楼有个怯怯的声音:“富贵,喂,富贵?”我浑身一个激灵,要看着那个声音一步一步要上来了,毛发倒立往後面连退几步,一扭头看见自己的笼子连忙屁滚尿流地钻了进去。我背着楼梯浑身发抖,只听见脚步声一声紧接着一声,在笼子边上小心翼翼地停下,拍着铁丝唤我:“富贵?”
“富贵,我的心肝ròu,我的小尾巴,我的摇钱树,我的聚宝盆。”都说近乡qíng更怯,这几句话我日思夜想想了几百次,只要他一开口,就能让gān涩的眼眶涌出不能遏制的暖意,让一棵树开满透明的花。他把手穿过笼门朝我伸来,被他掌心的温度从头到脚那麽一摸,我浑身打颤,脚软的几乎站不住。
一回过神,第一个反应,却是狠狠扑上去,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破皮见血!
我等了他足足八年,我用了一辈子在等他!一只猫能有几个八年!
他捂着手,傻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才哆嗦着嘴唇吐出一句:“妈的,连你也忘了我了。”
我像是被竹竿子打了一下,趔趄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哭喊,就有许多别的竹竿,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往我肚子上打,脑袋上打。我慌张地护住一处,别的地方却迎来更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忘了他?我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人,白白净净一张脸,瘦长的两条胳膊──他一脸倦怠的靠着我,躺倒在厚实的地毯上,双手垫在脑袋後头,眼睫毛又直又长,把琥珀色的眼珠子半掩起来,只有嘴唇中间那一条线才是令人怦然心动的鲜红色。我绕着他走了两圈,费劲地翕动着鼻子,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磨着牙,恨红了眼睛。我像是饿疯了的人,对着一个得来不易半生不熟的青苹果,费尽心思地琢磨到底怎麽大咬一口,又因为怕酸那麽一踟蹰。他躺了好一会,侧过头,心灰意冷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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