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
他仿佛在回忆,片刻之后一个让阮成杰心跳加速的词迸了出来。
“华瑞……”
阮成锋笑吟吟地含着叉子,隔桌注视着阮成杰。
阮成杰已经准备站起来了,他艰难吞咽了一下,中式立领半敞的领口里,那个项圈死死扣在他脖子上,像阮成锋的手,日日夜夜掐着他的命门。这半年,他语言不通,方向不明,身无长物,手边没有任何可以迅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最关键的是,那两次惨烈的逃亡,让他不敢再轻易尝试,他只能在漫长昏聩的日子里等机会。等一个光明正大离开阮成锋这变态的机会,绝不再是像条狗一样仓皇逃窜!
胖子忽然兴高采烈地一击掌,把他寻思了半天的那个结论一口气说了出来。
“哎我cao,真是太像了!太像华瑞的那位阮总了!”
阮成锋终于放过了那个叉子,当的一声金属敲击瓷盘的脆响之后,他微笑着站起身,拍了下那胖子的肩膀。
他没说话,那胖子却给他抛了个“我懂的”眼神。
阮成杰的屁股才刚刚离开了椅面千分之一秒,他的动作胶着在半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
阮成锋却已经绕到他身侧,亲昵地圈住了他僵硬的腰,把阮成杰拉了起来。
阮成锋笑着向那胖子介绍。
“我哥。”
胖子拍了下自己脑门,像是恍然大悟,嘴里一迭声地蹦字儿。
“哎哟我这缺货脑子,是是是,这哪儿是像啊,这就是啊!就是您哥!亲亲的哥!您两位新年大发!百年好合!”
阮成锋笑着踹了这胖子一脚,胖子假装没躲开,哎哟一声。终于成功实现了搭讪这一成就,耍完宝之后把阮成锋带开几步,压低了嗓子说起正事。
“上次说的那工程……”
阮成锋侧着脸听他说,偶尔应一两声。他的视线一直放在阮成杰身上,阮成杰面罩严霜,死死地盯了他片刻,忽然转身就往外走。
他看着阮成杰径自向大门走去,然后抓着一个侍应问。
“中国大使馆在哪?”
那侍应莫名其妙地看他,用广东话答了句。
“藕母jī啊。”
阮成杰用力甩开了那人,又走向另一个侍应。那人端着一大盆才从后厨里出来的水煮江团,见势忙不迭往旁边躲,嘴里大喊。
“别过来别过来!烫着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啊!”
阮成杰困shòu一样站在原地从左到右望了半个圆,猛然爆出一句。
“谁他妈知道中国大使馆在哪?!”
满室红男绿女,穿着深V旗袍的女人一直在往上扯印满驴牌logo的披肩,胖子在跟阮成锋勾兑心仪的基建工程,有个跟着来混饭吃的小子啃螃蟹啃得满嘴流油,几个定居了多年的老华侨跟着chūn晚的京剧段子摇头晃脑。
在那一声大喝之后,所有人仿佛都静了一静。
阮成杰眼白都发红了,他的额角爆起了清晰的青筋,视线像刀子一样从一个个漠然看他的人脸上剐过去,最后落在阮成锋脸上。
阮成锋没在笑了,连那个在他旁边喋喋不休的胖子也忘了刚才说到哪里,非常蠢地半张着嘴看向众人目光焦点里的阮成杰。
第六章
在几秒钟的寂静之后,喧闹声又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响了起来。阮成杰紧紧地攥实了拳头,他看到阮成锋向自己走来。
他已经准备好了,只要阮成锋走到他面前,这一拳就会夹带着熊熊怒火捣中那张脸。管他妈是不是对手,管他妈是会要剁指头还是砍胳膊,gān脆就死在这算了。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好过悄无声息地在那宅子里被阮成锋零碎折磨,他受够了。
他死死盯着阮成锋,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微微放大的瞳孔里,阮成锋那张几乎称得上五官艳丽的脸已经将要进入他的攻击范围。
忽然有几个窃窃私语的关键字刺进了他的耳膜。
“这人好熟,去年华瑞发讣告那位……”
“哎呀,阮成锋一向就是照着那一位的模子找。”
“啧啧啧,太像了。以前那几个都没这个像。”
“真恶心啊……意yín自己的哥哥……”
“正主儿都死了还……”
阮成杰的头颈都僵硬了,他艰难地移过视线,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几句话的来源。那几人闪烁的眼睛里有种围观异类的尖刻,阮成杰突然明白了那个胖子话里的全部含义。
阮成锋停在他前方,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他安然审视。
阮成杰的脑子嗡嗡作响,阮成锋近在咫尺,他茫然地看了这人片刻,忽然大叫一声,转身夺门而出。
阮成锋静静地看着他跑了,身后那胖子犹犹豫豫地凑了过来,gān咳一声。
“哎,那什么,隔壁那条街这阵子有点毛躁。”
阮成锋没出声,胖子心说我赶紧把殷勤献完。
“您这个哥看着就是个体面人儿啊,别撞上那帮子抽白面的黑鬼,大过年的,晦气!您说是吧……”
他还没说完就见阮成锋拔腿追了出去。
胖子眯着眼睛乐了,搓了搓手,自言自语。
“这回可够上心的。”
阮成杰是被端粥小哥弄回来的。
那辆破丰田就停在中国商会的骑楼外面,阮成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他不辨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他没身份、没钱,甚至肚子里空空如也,只除了一点少得可怜的酒jīng。所能接触到的人,没有一个相信他是阮成杰,活生生的阮成杰,他没死!
但是阮成锋已经快要bī死他了。
他看见了几个不像善类的黑种男人,壮得像几头猩猩。游游dàngdàng地接近了他。
他不在乎了。
据说在很多外国人眼里,东方男人和女人没什么区别。
他活着,和死了也没区别。
他麻木地站在街心,南半球温暖的夏季阳光照下来,彻骨深寒,他脑仁冷得发疼了。
轮胎剐过地面的急刹声惊了他一下,端粥小哥一个漂亮的甩尾漂移,把陆地巡洋舰横在了他和那几个黑鬼中间。差点被撞中了鼻子的黑哥们勃然大怒,咣咣两拳头砸得车窗玻璃一阵嗡鸣。
在黑哥们准备绕过车头来继续纠缠阮成杰之前,端粥小哥已经探过身,一把将他拽上了车。
阮成杰跌在后座,麻木不仁地看端粥小哥gān脆利落地倒挡踩油门,方向盘一打急速变向,灵活地从包围圈里穿了出去。
阮成杰呵了一声。
阮成锋双手横胸,坐在别墅餐厅的桌子后头。
端粥小哥把阮成杰拎了进来,塞到他对面坐下。
桌子上一把菜刀。
阮成杰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无动于衷地看看阮成锋,又看看那把刀,嘴角往上提了提。
阮成锋没说话,端粥小哥站在阮成杰身后,也不说话。
阮成杰忽然觉得这场面滑稽透了。
他咣地一声把一条腿砸到了桌子上头,扯起裤脚。
“来砍。”
他简直想跟以前接触过的一个商业前辈学学,那是位票友。来了兴致时经常会请几个角儿到家里票一段,有次他遇上了。
那前辈摇头晃脑地唱:“……欺寡人好一似那家人奴婢;欺寡人好一似那墙倒众推……”[注]
阮成杰慢慢回忆,眯着眼睛带着笑,从鼻腔里哼出了那慢板的后头两句。
“欺寡人好一似那孤魂怨鬼;欺寡人好一似那猛虎失威。”
阮成锋一直静静地看他,那眼神内容复杂qíng绪幽深,阮成杰曾几次直视过,并试图弄明白那里头的真实意图,不过现在没兴趣了。
阮成杰重重一脚踹开了桌子,沉重的硬木桌子向着阮成锋的方向平平地砸了过去。
阮成锋没动,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阮成杰冷笑着站了起来。
“不砍么?那爷不奉陪了。”
他转身就朝外走,端粥小哥横过一条胳膊拦住了他。阮成杰猛然曲臂往他肋下横击,顺带着提膝撞向这人要害。他眼前正金星乱迸,不过无所谓,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但那又怎样。
他最终被一个手刀砍中了后颈,如愿地倒了下去。
阮成锋站了起来,他缓慢推开几乎要卡到他胸口的实木长桌,滑到桌沿处摇摇yù坠的那把菜刀当啷一声落了地。在余响不绝中,阮成锋慢慢走了过来,垂目看软倒在地的阮成杰,凝视良久,弯下身把他抱了起来,抱上了楼。
阮成杰以为自己是按了Replay键。
他仍然是浑身疼痛地在那张chuáng上醒来,只是这次他的意识清醒得很快,天是黑的,不过日与夜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一样的,他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安静了很久,脑子里漫无目的地放着空,渐渐地才觉出了不远处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52书库推荐浏览: 桃千岁离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