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阳光_小模小样【完结+番外】(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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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父跟一个陌生女人的三张照片,季布来回翻看着,这本相册,三张照片,中间隔着一大段空白,于是竟然就有了种岁月忽已晚的哀恸感觉。那个有着美丽宁静面容的女人终于没抵过时光的诅咒,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季布只能从她的眼角眉梢隐隐看出她昔日的容颜,所有脸上爬满皱纹的老人在人们眼中都是容貌近似的,因为不会有人再去留意一张衰老不堪的脸,但是在外祖父看来呢?那一定还是如当初一样鲜活,因为也许对他来说,那是独一无二的。

  季布忽然有种冲动,把那三张照片都抽了出来,外祖父果然把岁月背后的秘密留在了这里。第一张相片后面只写着一个日期,第二张背面还是一个日期,只不过下面还写着,“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约会——游园惊梦”。季布翻过了第三张照片,呆呆地看着外祖父那熟悉的字,这一定是外祖父在他一生中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写上去的,因为笔迹是颤抖的,只有几个字,也许是外祖父的绝笔,“爱是不能忘记的”。

  季布咬住嘴唇,痛,就是唯一的感觉。

  第33章

  柏远没想到季布突然会亲自把青花渔樵耕读筒瓶送到他家来,两个人在柏远家的客厅聊了几句就陷入沉默。柏远知道季布想问什么,“卫未一他……还好,我告诉我的老祖母身体状况恶化,而且取材的目的地国家局势不稳定,中国外jiāo部已经向中国公民发出警告,所以拍摄取材的计划必须要后延。他看上去很失望,这几天也不怎么来找我了。”

  季布叹了一口气,“他不来找你的时候在gān点什么,你知道吗?”

  柏远无奈地笑笑,“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看起来还好吗?”季布问他,自己都觉得自己问得很没意思。

  柏远看着季布的眼睛,“我如果说很不好,你会怎么做呢?”

  季布没有回答,答不上来。

  柏远的奶奶被病痛折磨得很厉害,最近几个月她一直瘫痪在chuáng上,季布进去问候她时觉得这个枯瘦的老人已经有了要下世的光景,不觉叹了口气。没想到老人抬头看到他,那双眼突然有了光彩,仿佛生命的力量突然复苏并且凝聚在那双眼睛里。

  “你……啊你是……”老妇人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地抬了起来,“你是……”

  “奶奶,我是季布。”季布说。

  “哦,对对,他的孙子是叫季布。”老妇人笑了,柏远挪过椅子来,老妇人却非要让季布坐在她的chuáng边,离她近一些。

  她见到季布之后的激动有点吓着柏远了,上了年纪的人有这样的激动可是要人命的,他紧张地看着他的奶奶,拿不准要不要现在就叫家庭医生过来。老妇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拉着季布的手,“你长得真像你外公,一样的像外国人那样深陷的眼睛,高鼻梁,呵呵,孩子,还能见到你真好,上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高啊,抱着个篮球,跑跑跳跳的没个安分劲儿,可是转眼现在都长这么高了,这么高了。我老了,你外公都去世了。”老人的视线从季布的脸上移开,季布意识到她已经老得有些糊涂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他葬礼那天我没去,他不会怪我吧?我没去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去的时候,该说自己是谁,我们不是朋友,不是亲人,我们什么都不是。”

  “奶奶,你又糊涂了吧,你在说什么呢?还是躺下好好歇歇吧。”柏远示意季布向后退,他扶老人躺下,“奶奶你睡一会吧,季布还有事,他要走了。”

  “别……别走……”老人焦急地向季布张开手,季布连忙伸出手握住,她放心了一点,“他走的时候,有没有受苦?”

  季布咬了咬嘴唇,“外公放弃了治疗,没有选择手术,所以他最后走的很安详,他是在睡梦中离开人世的,他没有受苦。”

  “啊,”老妇人长长叹息了一声,浑浊的眼里滚出泪水来,“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那样的人,当然会选择这样的死法,体体面面的,他不是懦夫,到了一定的时候,他是绝不会畏惧死亡的。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请别太悲伤,”季布连忙劝她,“外祖父怕你心里不好受,所以让我把他的一件东西转赠给你,可惜我一直到几天前才发现这份遗嘱,所以今天才送来。”季布让听的茫然的柏远去把那只箱子抱进来。“我想外祖父是想给你留个念想儿。”

  箱子放在chuáng上,季布打开箱盖,一只青花的渔樵耕读筒瓶安静地躺在箱子里,老妇人呆呆地看着,半晌才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抚摸那只瓶子,几十年的岁月相对这只筒瓶来说实在是太短了,几乎没有给它留下什么痕迹。

  老妇人慢慢地抚摸了它很久,久到柏远又一次想去找医生的时候,老妇人才说出话来,“他把它还回来了,可是却是他的那只,我想我的那只早就碎了。”

  她长叹一生,季布隐约觉得这声长叹是在总结她已经走到尽头的一生,那些他并不清楚却隐约知道的过往让他的心脏也莫名其妙地痛苦。

  她抚摸着瓶子,神态安详,这个时候季布才能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隐约看到照片里,岁月深处那个美丽纤细的女子。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为了这个来我家的。他也有一只青花渔樵耕读筒瓶,听人说我父亲有,他便托人介绍想来看看。那天他抱着他那只来,谁知越看越像跟我家的那只是一对,我父亲见了也很喜欢,所以他想买我家的,我父亲又想买他的那只,两人都不想放弃,买卖也就谈不成。不过买卖虽不成,他却跟我父亲成了忘年jiāo,也就时常来我家看那只筒瓶。我现在还记得他站在我家楼下的模样,高高的个子,眼神温柔……”老妇人微笑了一下,季布眼前的时光模糊了,这只是一个少女,在隐晦地诉说着心中的爱qíng,她没有细说下去,只是微笑着沉默了一阵子,季布知道她回去了旧时光,在那些谁都不知道的,只属于她的旧时光里留恋着。

  “在认识我们一家之前他就已经订下了亲事,他父亲给他挑了个世家的女儿,我总想知道那女子高不高,美不美,可他从不提她,可惜我也知道,他是绝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思,让父亲难堪的。唉,其实我也喜欢他这个xing子,倔qiáng得很,宁可牺牲自己,也不会让别人难过。所以他从没说过喜欢我,甚至也没跟我说过几句话,可是我却时常忍不住看他,他也时常会看着我,我想那不是爱qíng,那只不过是眼神。”老妇人缓慢地笑了,“我过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父亲不在家,我在街上遇见了他,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就一起去看了一场戏——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老人轻声念叨着《牡丹亭》的唱词,闭了眼,泪水又滚了下去,“生者可为之死,死又可为之生,那是戏啊,人纵然能到了这一步,若是有缘无分,也依然是生不能一处,死又不能同xué,所以我终究是连杜丽娘那点幸福也不可得。”

  季布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老人的述说,柏远惊诧地看着自己奶奶。

  “十六岁后我家便迁走了,三年后再见他,他告诉我他最终没娶那世家女儿,他等着我说话,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已经嫁了人。”老人叹息一声,“那时候已经解放了,他就娶了一个高gān的女儿,这次我知道,他不爱他妻子一分一毫,因为我晓得他,所以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不是我们一路人。他结婚那年,我的丈夫死了,被人打死了,我父亲家里的人也都被批斗死了。我能怎么办?我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大的儿子,为了我的儿子,我嫁给了一个工人,他粗野得像个野蛮人,可是他的政治成分好啊,嫁给他,我和儿子才能得好。我结婚那天,他来看我,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他哭,我跟他说,咱们读书人不该信命,我却觉得果然有命,跳不出,逃不得。”

  “我的第二个丈夫酗酒成xing,死的很早,他帮助我料理了丧事,有人说闲话,被他女儿听见,唉,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有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告诉我说,为了他的女儿,他再不会来见我了,我答应了。唉,那么久的岁月,十六岁以后,半个多世纪,到他死的前一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二十次。可是每一次见面,他看着我的眼神都那么温柔,无论是十几岁,还是七十几岁。”老妇人微笑了,“后来,那一年,他忽然经常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出现,有时候我会鼓足勇气过去跟他说说话,有时候我只是跟他打个招呼就走了。随后半年我没再看到他,一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了讣告。我在家里哭了整整两天,想去送他,想去看他最后一眼,可是我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再走到门口,再退回来。我想那里没有人认识我,如果有人问我是谁,我要怎么说呢?我不是他的任何人,所以我连出席他葬礼的资格都没有。那时候小远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我想我这辈子终于能做点什么了,我在胳膊上带了一只黑布条,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在悼念谁。

  现在我快死了,觉得后悔,对这一辈子很多事后悔,比如他的葬礼,我应该去见他最后一面;再比如,他死前那半年分明是来跟我永远地道别,我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没能跟他多说几次话;我这辈子也有很多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的女儿已经把他跟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所以我连跟他死后同xué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生啊,就像午后的悠长一梦,就这样走到了头,他甚至没说过爱我,所以我想,我们甚至不能算是爱qíng,就这么什么都不是地过了一辈子,远远地,远远地看了彼此一辈子。”

  柏远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开了卧室。季布沉默了一会,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相册,“我外公,还有个东西想要让我替他jiāo给他。”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相册,哆嗦着去枕头下翻眼镜,季布连忙帮她找到戴上,然后看着老人哭起来,为了那封面上写着的“给我的至爱”,为了这活着的时候,无法开口的爱语。

  一生的爱,到了尽头。老人紧紧攥着相册,先是无声地滴泪,然后是对一个虚弱老人来说无比艰难和无法承受的大哭,吓得柏远冲进来又冲出去叫医生。

  季布离开柏远家,开车直奔卫未一的家里,他已经看够了听够了别人的一生,痛苦不堪。他不知道他想找卫未一做什么,他不知道他能承诺给卫未一什么,也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害惨了卫未一,他只想告诉卫未一,如果自己先死的话,希望死的时候卫未一能守在旁边给他点眼泪,让他不至于孤单,当他们最后都离开人世的时候,他想要他们能躺在一起,那样这一生就算再辛劳痛苦,离开的时候却足够平静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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