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唐安琪又用胳膊肘一杵戴黎民:“狸子,你想家吗?”
戴黎民想也不想,大喇喇的答道:“听你的!”
吴耀祖笑了一下,没想到当年小黑山里的戴二狸子竟然是个痴qíng的。他只记得此人曾经穷凶极恶。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世界战局是日益明朗了。
唐安琪在生意上没能再挣大钱,小钱倒是常有进项。而在这一年——一九四四年的年中,他试着炒了两个月huáng金,却是瞬间发了横财。
这财真是来势汹汹,搞得他简直有点心虚。夜里他睡不着觉,和戴黎民谈起此事,两人嘁嘁喳喳的一直说到半夜,末了达成共识,认为这的确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不过是险中求财,比当年跑仰光还要险得多。
唐安琪不肯独乐,想要带着吴耀祖一起做huáng金储备。直到这时,吴耀祖才说了实话——他有huáng金。当年从沦陷区里跑出来时,他随身带了六十斤huáng金。
六十斤huáng金装在钢筋骨子的特制皮箱里面,加起来是一百来斤的分量。他从上海开始往西南跑,一路上没有连续睡足过两个小时。
金价现在是在打着滚儿的往上涨,一天一个价格,六十斤huáng金的价值,现在已经不大容易估算。吴耀祖自认为没有生意头脑,只打算等那金价再涨几日,就把huáng金卖出一部分,换成美钞。
唐安琪瞠目结舌的回了家,关上门和戴黎民嚼舌头:“吴耀祖的家底我知道,队长的职位也没那么肥,这几年他gān什么了?怎么能够一下子带出六十斤huáng金?”
戴黎民心qíng挺好,并不嫉妒:“凭他那个队长身份,想要弄钱,还是能弄到的,毕竟管着两个县嘛!这样正好,他要是个穷光蛋,咱俩还得出钱养着他。”
唐安琪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你是越来越没心没肺了!”
戴黎民抬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搂了一下:“我没烦恼嘛!唉,挺好,安琪,这日子挺好啊。”
说完这话,他扭头凝视了唐安琪的侧影:“看来我是个先苦后甜的命。”
然后他扳过唐安琪的下巴:“亲一口。”
唐安琪贴上他的嘴唇,“咂”的吮了一下。戴黎民身上一麻——两个人相好这么多年了,唐安琪还是经常能让他浑身过了电似的发麻。
戴黎民对于现状很满意,满意的一点儿雄心壮志都没有了。往昔那些杀伐征战的岁月,想起来也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他想现在自己可是没有舞刀弄枪的胆量和勇气了,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文明”。
清晨醒来拥着棉被半躺半坐,他看着唐安琪穿衣洗漱,忙忙碌碌,一看能看好久。唐安琪的一举一动都有趣,都好看。
他认识唐安琪那年,唐安琪是十六岁。那时候两个人见面没好话,不是对骂就是对打,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那么混蛋,对待唐安琪是说揍一顿就揍一顿,收拾得唐安琪吱哇喊叫。
真没想到,冤家似的两个人在十六年后,能有这般的亲近。
有时候他也突发奇想,心想安琪若是个娘们儿,凭着自己当初那个没完没了的gān法,日出来的小安琪现在也得有十六了。这个念头把他自己逗的发笑,搂着棉被好一阵嘿嘿嘿,后来他眼前忽然一暗,抬头望去,却见唐安琪横眉竖目:“你这懒觉要睡到什么时候?起来,陪我去银行!”
唐安琪的huáng金生意越做越大,最后戴黎民急了,这天qiáng行替他卖出了绝大部分。唐安琪急的要发火,戴黎民却是不肯相让:“咱们这点儿家底是容易挣来的吗?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老子当年做土匪,绑来的ròu票还兴许半路被吴耀祖抢去呢,哪有这没风险白发财的好事?咱们辛苦这几年,家产也算够可以的了,你要想买,法币给你一千万,其它的款子不许动!”
唐安琪气得直拍桌子:“一千万才能买多少huáng金?你拿糖豆儿逗孩子呢?我告诉你,你要是一定和我做对,我就去向盛国纲借钱!”
“敢去就打断你的腿!”
唐安琪抬腿架到了桌子上:“你打,你打!”
戴黎民揎拳掳袖走上前去,却是把唐安琪抱了起来。
变脸似的,他忽然对着唐安琪嘻嘻一笑,然后很谄媚的哀求道:“祖宗,听我一句话吧。你要是实在想玩,拿个一千万两千万过过瘾也就是了。”
唐安琪沉着脸:“钱是我赚来的,用不着你管!”
戴黎民一听这话,原来自己这些年白费力气,成了个吃软饭的。不过他不生气,依旧chūn风一样缠绕着唐安琪,费了许多口舌,终于制服了对方。
唐安琪拿着两千万法币,想要从小做大,哪知还未等他出手,盛国纲却是跑来先向他借钱了。
盛国纲也在大炒huáng金,另有大笔现金押在货物上,一时不得脱手。唐安琪对待朋友向来是最够意思,这时就把手上的两千万全给了他。又问:“你弟弟这两天好些了吗?”
盛国纲近来瘦了,两只眼睛陷在青晕里:“还在中央医院里。”
然后他“嗤”的苦笑了一声,脸色几乎就是惨白:“怕是要完。”
毫无预兆的,他忽然就带出了哭腔:“我说让他再挺一挺,等到胜利了我带他回天津。他只是喘,连话都说不出来……安琪,我心里明白得很……这回怕是要完……怕是要完……”
说到这里,他慢慢蹲下去,话不成话,含糊着哭出了声音。唐安琪并未见过他的弟弟,可是看到此qíng此景,也不由得陪着长吁短叹,落了几滴眼泪。
等到盛国纲哭够了,唐安琪把他扶起来坐到椅子上,又道:“盛兄,到了这个时候,其它事qíng就都放一放吧。你在医院多陪陪令弟,若有需要帮忙的事qíng,给我来个电话就成。”
盛国纲深吸了两口气,极力想要镇定下来。闭着眼睛沉默片刻,他转身搂住了唐安琪的腰。一双眼睛贴在对方的胸腹之间,隔着一层衬衫,唐安琪清晰的感受到了他那源源不断的热泪。
第108章 胜利日
盛国纲的弟弟,还是没能挺到胜利那天。
盛国纲日夜守在医院里,不过几天的工夫,人就瘦得脱了形。唐安琪赶去医院看望之时,第一眼见着个瘦削佝偻的老头子,完全没认出那就是盛国纲。
盛国纲不肯离开病房,从早到晚的坐在chuáng前,直勾勾的盯着他弟弟,一双眼睛总含着泪水,什么事qíng都gān不得了。唐安琪能张罗够热心,这时就把其余杂务大包大揽,每天在外奔波着定棺材制寿衣——就算用不上,“冲一冲”也是好的。
拿回寿衣那天,他跑去中央医院寻找盛国纲,想要再让他来过目一次。然而推门一进病房,他就见盛国纲坐在chuáng边抱着他弟弟,泪水在滔滔的往下淌。
他立刻停下了脚步,心里知道这是不好了。
盛国纲低着头,把他弟弟的上半身搂在怀里,哽咽着问道:“幼棠,你还有什么话?你说给我听,我一辈子都记着。”
他弟弟苍白单弱的像个清秀的纸人,眼睛虽是睁着的,可是目光散乱,仿佛正望着极遥远的地方。缓缓喘过两口气后,他闭上了眼睛,叹息似的含糊答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个小时后,他弟弟无声无息的断了气。
盛国纲哭的惊天动地,从chuáng上溜到chuáng下,成了一摊扶不起的烂泥。唐安琪连忙赶上前去,先把他弟弟顺顺溜溜的摆在chuáng上躺好,然后弯腰想要搀起盛国纲。盛国纲人是瘦了,可是骨头架子还在,沉重的像个铁人。忽然一声哭出去没收回来,他闭气晕了过去。
唐安琪急出一身大汗,往死里按他的人中:“老盛,老盛,你振作点!人放在chuáng上没擦没洗的,再不抓紧时间,可就硬了!”
盛国纲悠悠的醒转,向上站了几次,可两条腿晃得厉害,硬是站不起来。一歪身倒在地上,他伸手蹬腿的依旧是嚎啕。唐安琪没有力气再摆布他,只得起身出门要来净水,浸湿毛巾给那弟弟擦了擦头脸,以及luǒ露出来的双手双脚。
接下来的礼数步骤,唐安琪其实也不大明白,只能是凭着常识忙碌。把放在门口的衣包拿过来,他见盛国纲还哭在地上不肯起身,就急的上前狠踢了他一脚:“老盛,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这衣裳非得两个人才能换,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盛国纲惨白着脸色想要爬起,哪知刚刚站到一半,膝盖一软,咕咚一声又跪下去了。
唐安琪虽然jīng明,可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顾了死的又顾活的。结果活的在地上爬成了个死长虫,死的则是很快就冷硬了。
他没见过盛国纲这么能添乱的亲人,一边撕撕扯扯的拿出寿衣,一边气得直骂。好一番忙碌过后,他终于把盛国纲那弟弟打扮齐整,又拿梳子给对方梳好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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