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时走的是怎样一条路线,反正在日军占领城外村庄之前,他,小毛子,还有二十多名军官士兵,本能似的逃上了小黑山。
进了山,就出不来了。
唐安琪不知道县城里面的qíng况,反正县城外面的各条大路都设了关卡。日本士兵的眼光不知为何会那样毒,仿佛当兵的身上全有记号,无论怎样伪装,都能被他们一眼瞧出来。一旦瞧出来了,日本士兵举枪一搂扳机,啪的一枪当场击毙。
有的关卡,毙就毙了;有的关卡,毙了之后还要割下脑袋示众。总而言之,中国士兵没有活路。
所以唐安琪不敢下山——他细皮嫩ròu的没摸过枪,或许可以逃过日本士兵的毒眼;小毛子一派游手好闲的模样,大概也能蒙混过去;但是除了他们二位,其余二十来人都是老兵油子,额头上甚至都被军帽勒出了印迹。这样的人只要下了山,唯一的结果就是吃枪子。
唐安琪觉得自己不能抛下身边这些弟兄,宝山死了,可是灵魂附在这些弟兄身上。宝山又犟又愣的,这些弟兄也都是又犟又愣。在夜里梦中,他偶尔会孤身上路赶去天津,含着热泪去找戴黎民。可是一觉醒来,他睁开眼睛,知道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戴黎民了。
他并未因此感到悲伤,自从亲眼目睹孙宝山在一瞬间化成飞灰之后,他的心肠就好像全被冻成了冰,什么qíng绪都没有了。
小毛子下山偷偷掰了许多老玉米回来,生了火打算烤来吃。小黑山上没土匪,也没粮食,他们这帮汉子平日胡吃海塞惯了,这时天天靠着野菜过活,就一起饿的眼冒金星。小毛子升起了火,旁边一位李副官见了,就连忙说道:“嗨!冒烟要给山下送信啊?”
小毛子扭头骂道:“你他妈放狗屁!又没有锅,不烤怎么办?捧着玉米棒子生啃啊?”
孙团的军需官这时凑了过来,顺手往火里扔了一根gān树枝:“没事的,日本鬼子不往山上来,都在村里搜查呢!”
小毛子撅着屁股跪趴下去,气运丹田chuī旺了火苗。扒出一根最饱满的玉米架到火上,他率先给唐安琪烤熟了一根。
唐安琪接过玉米,先晾了晾热气,然后握住掰断,把半根送给了小毛子:“我吃的少,这些就够了。”
老玉米的数量很有限,小毛子和唐安琪退到一旁树下慢慢的吃,把那一堆火和玉米让给旁人。
唐安琪不爱吃玉米,先前从来不碰这东西,如今不吃不行了,可他吃过几口就觉得肠胃不适,咽的十分艰难。
小毛子吃光了自己这份,扭头去看唐安琪。唐安琪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唯有脸蛋还保持着柔和线条,但是下巴也削尖了。在大山里熬了两三个月,他身上的夏季军装已经脏到看不出颜色,一只手握着半根玉米,手指头脏兮兮的又细又长,看起来也像爪子。
小毛子没有话说,默默的解下了唐安琪系在身上的钢盔。低下头将其反复的研究了一通,他无师自通的拆下了里面的防震内胆。
“旅座!”他高兴了:“您瞧,这是口钢锅嘛!”
他抬头笑着望向唐安琪:“咱们早怎么没想到呢?”
同样瘦弱的小毛子拿着钢盔爬到溪边,花费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捞上两条筷子长的小鱼——山里溪水流的太急,存不住鱼。
他用钢盔煮了一点野菜鱼汤,虽然没有盐,但毕竟是活鱼,也能煮出一点鲜味。把滚烫的钢盔端到唐安琪面前,他bī着旅座吃点喝点。
唐安琪依旧是没有胃口,只喝了一肚子热汤。侧身躺在糙地上,他若有所思的闭了眼睛。小毛子蹲在一旁看着他,只见他瘦骨嶙峋,手臂小腿细的好像柴火棍。
唐安琪不许众人再戴军帽。一把扯过军需官,他用手使劲去摩对方额头上的印子。军需官还算是好样的,旁边一名常年带兵的张排长,手指头上全是枪支磨出的老茧,抠也抠不掉磨也磨不掉,又不能拿刀子把皮割下来。他这样的往日本兵面前一站,马上就是死路一条。
“你们这帮混蛋东西,当兵就当兵,成年累月的戴什么帽子?”他放开军需官,满头满脸的冒虚汗:“正经大路肯定是走不得了,总留在小黑山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实在不行,咱们还是得往天津卫跑。那里繁华,咱们找个地方一藏,哪怕跑到码头上卖苦力呢,肯定也比现在更安全!”
说到这里,他喘了一口粗气,因为体力不支,所以头脑一阵一阵的眩晕:“我这主意怎么样?你们也都说两句。”
李副官领头答道:“我们都听旅座的。”
此言一出,旁人也都纷纷附和。唐安琪见众人齐心,就点了点头:“那好,咱们等天一黑就上路,能走多远算多远。”
后边半句话他没说出来——能活几天算几天。
不说了,说了只是扫兴。其实天津卫也算不得什么好目的地,都是日本人的地盘,和长安县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这二十来个人只是为了安全,只是为了吃饭,那不如当初直接投降,不但可以吃饭,而且不用担惊受怕。
可是死守小黑山是没有希望的,不管朝着什么方向,他们必须先走出去,走出去再说!
在天黑之前,张排长等人各自想法,四处觅食。唐安琪也振作起来——他本事虽然有限,但是惯会取巧。带着小毛子跑到溪边,这两人拿着步枪乱挖乱撅,把土层下面将要冬眠的青蛙翻出许多。唐安琪起初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这法子很妙,一点力气不费,直接就能挖出ròu吃。可是冰凉柔软的萎靡青蛙在地上越积越多,他偶然看了一眼,忽然心头作呕,感觉此qíng此景十分恶心。
可是他并未因此阻止了小毛子。小毛子是什么都不讲究的,热火朝天越挖越多。最后在傍晚时分升起了火,他们这些人吃了一点烤兔子,吃了一点烤田鼠,吃了无数的烤青蛙。唐安琪闭着眼睛大嚼,起初感觉焦黑青蛙像个人形,让他想吐,不过后来忍着忍着,也就忍过去了。
入夜之后,这一群人带上枪支,穿过林子走向山下,预备经过一片乱坟岗子,先绕开第一道关卡。
第77章 夜行
唐安琪第一次在夜里摸进了坟地——还是乱坟岗子,坟包东一个西一个,脚下高矮不平。
打头的两名大汉,一个是孙宝山的二表弟陈良武,另一个就是李副官。这二人胆子大,什么都不忌讳,什么都不怕,猫着腰摸黑往前走。其余众人规规矩矩的排成一队,无声无息的跟在他们后面——月黑风高的夜里,身边不敢有亮,如果各自由着xing子乱走,非有一半的人掉进坟坑里去不可。
小毛子紧紧抓住了唐安琪的一条手臂,一路千小心万小心,不想这时唐安琪身子忽然一歪,随即脚下“咚”的一响,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异常清晰,仿佛能够传播辽远。
不等唐安琪低头看清,小毛子手上用力,把他拽起来就往前带。唐安琪知道自己这是踏到棺材板子上了,心里毛毛的,也不敢回头。后方众人见了,则是自动绕开,同时加快了脚步。
张排长握着手枪殿后,接连几脚都踩上了柔软物事,他一声不吭,知道那都是尸体。关卡上每天都有中国人被处决,尸体不往这里扔,往哪里扔?
前方的半空中闪烁起了灯光,陈良武屏住呼吸,知道自己距离村庄越来越近了。
他们当然是不敢光明正大进村的,所做的只能是穿过两村之间的坟地。日本军队新建的pào楼分别矗立在两个村子边上,探照灯的光束偶尔一闪,能够照出老远。
陈良武倒是不怕探照灯,他怕狗。虽然日本军队的láng狗不会野跑,可是一旦真让日军巡逻小队赶上了,他们可以躲得过日军的眼睛,却是躲不过láng狗的鼻子。
深秋的夜晚,地上将要结霜。这二十来个人穿着破烂单衣,一起走的冒汗。陈良武越走腰越弯,忽然停了脚步往地上一趴,后方受了影响,也一起都卧倒了。
如此过了片刻,李副官率先爬了起来,回头压低声音说道:“没事,鬼火。”
队伍由前到后的重新爬了起来。前方一点莹绿的火光还在跳跃闪烁,陈良武吁出一口气:“我他妈还以为是láng呢!”
话音未落,一阵激烈的狗吠骤然响起。而懒洋洋的探照灯光束随之活泼起来,开始飞快的扫向坟地。
陈良武从小就是个野孩子,在山林中游dàng着长大,这时反倒是比旁人更为机灵。从腰间拔出一把锐利军刀,他抬手一挥,压低声音说道:“野狗,跑!”
说完这话,他率先迈开大步,弯着腰向前飞奔,后方众人见状,也是连忙跟上。唐安琪深一脚浅一脚的狂奔着,先还不明白一只野狗有什么好怕,可是跑出没有十米,他发现了周遭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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