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香瓜子的香气隐隐刺激了他,他在夜色中一边走一边吃,倒是感觉有些滋味。
因为上次离开陆公馆之后,便是遇到了戴黎民,所以唐安琪这次走的快而心,只怕再出纰漏。像一滴水落入海中一样,他走上繁华大街,混进了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
虽然此刻已经入夜,但是周遭灯光闪烁,正是一派歌舞升平。唐安琪垂着头,不愿去瞧那满大街的日本男女——天津卫里,日本人是越来越多了。
忽然,他像有所感应似的,抬起头望向了前方。
前方是一座大料理馆,檐下挑出一溜灯笼。一辆汽车停在门前,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分列两旁。车门开处,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下了来,正是虞清桑和一名矮胖军官。
唐安琪没犹豫,立刻随着一对母女穿过大街。街道对面摆着一排五光十色的买卖摊子,他快步藏到了摊子后方。一边前行一边再次放出目光,他就见虞清桑和那军官走到料理馆门前,双方互相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相视而笑,一派和气的并肩进门了。
唐安琪没有在虞清桑身上多费心思,仿佛他的头脑有这功能,自动的就把虞清桑从记忆中剔了出去。
他只是在想那名矮胖军官的身形——真像相川莲,也许就是相川莲本人?
唐安琪想的没错,矮胖军官,果然就是相川莲。
相川莲和虞清桑在和室门前脱了皮鞋,然后迈步共同进入。双方在一张长方矮桌两边相对着坐下了,相川莲不看身边美貌侍女,而是抬眼瞄准了虞清桑。
“啊,虞桑!”他会说中国话,而且说的不算坏“你在北平还好吗?”
虞清桑垂下眼帘,不卑不亢的微笑了“感谢将军的关怀,北平很好。”
相川莲又问“同僚如何?”
听到这话,虞清桑抬头面向对方一笑,语气中带出了开朗的成分“说起同僚,这倒是让人感到头疼了。”
他不急不缓的继续说道“将军,您知道我是一个乡下人。乡下人进了城,免不了是要闹笑话的。”
相川莲哈哈大笑,觉得虞清桑这人真是有点儿意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相川莲带了一点醉意,询问虞清桑道“虞桑,要不要来天津?”
虞清桑摇了摇头“将军,我还没有看透北平。”
相川莲发现虞清桑总能把一件庸俗平常的事qíng说得充满诗意。
虞清桑在北平政府里也许混的不大如意,而他能够为对方在天津另找个位置——仅此而已,可虞清桑给出的回答,却仿佛带了极深刻的意义在里面,几乎让他联想起了人生命运之类的大题目…
“啊……”他觉得面前这个中国人真是充满了玄妙的趣味“北平的确是值得一看的。”
虞清桑并没有对相川莲大拍马屁,他只是眼望对方,神qíng温柔悲悯的微笑,仿佛他是天下第一至善。
虞清桑知道自己可以很讨人喜欢——除非是他主动想要做出破坏,否则活到如今,还没有人无故对他生过敌意。
和相川莲一直把酒喝到深夜,两人谈的其乐融融。相川莲本是看不起中国人的,可虞清桑仿佛是没有国籍,并且站在一个相当的高度,悲天悯人说些废话,顺带着表明了他的反战立场。
沦陷区的人,而又反战,这当然是件妙事。相川莲心想如果全沦陷区的人都像虞清桑这样,那沦陷区内的皇军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虞清桑也知道相川莲的心思,所以坚守立场不动摇,牢牢的保持住了自己那闲云野鹤般的高姿态。
在天津度过一夜之后,翌日清晨,虞清桑带着宿醉,乘坐火车赶往县。
下火车后,他直奔新近建起的警备大队司令部,想要寻找吴耀祖,然而扑了个空。
于是他调转方向赶往吴耀祖在县的住处。大下午的,他在吴宅堵住了醉醺醺的吴耀祖。
吴耀祖中午起chuáng,还没有来得及洗漱刮脸,下巴一片铁青胡茬。大模大样的坐在一把太师椅里,他抬起腿来,把穿着马靴的双脚架到了前方桌上。
一手攥着洋酒瓶的细脖子,他皱着眉头面对门口“你怎么来了?”
和衣衫不整的吴耀祖相比,虞清桑显得特别整洁利落,哔叽长袍上几乎没有一丝皱褶。随手关了房门,他拉过一把椅子,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面无表qíng的上下打量了吴耀祖,他平淡答道“我来看看你。”
吴耀祖打了个酒嗝“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放心,我不会带着队伍进山打游击的!”
虞清桑微微一笑“我知道。打游击很苦,而且朝不保夕。既然能够在县城里安安稳稳的做大队长,又何必非要去山里活受罪?”
吴耀祖狐疑的看着他“虞清桑,你是在嘲笑我吗?”
虞清桑轻描淡写的摇头“嘲笑你?你还不值得让我费那个心思。吴队长,你要知道,如果安琪还在,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你。”
吴耀祖攥着酒瓶对他一抱拳,吊儿郎当的说道“多谢!”
虞清桑却是沉默了片刻。头脑产生幻觉,让他感到自己怀里正有一尾活鱼再蹦。活鱼就是唐安琪,在他的心中,唐安琪总像活鱼一样活蹦乱跳的不听话。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九年。他在唐安琪身上,就花了一个九年。九年中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人,培养他,控制他,照顾他,管教他;骂也骂过打也打过,疼也疼过爱也爱过。
抬手抚向自己的心口,他并没有捉到活鱼,于是就立刻又清醒了过来。
一挺身站起来,他看着吴耀祖说道“吴队长,去把自己收拾收拾,然后到司令部办点正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上你这大队长的位置,如果再这样颓废下去,你对不起我。”
吴耀祖哂笑一声“是你怕不好对相川莲差吧?”
虞清桑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一手扶上他的肩膀,虞清桑弯下腰来,压低声音问道“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真不想gān了?如果是真,那我也不会勉qiáng你。”
说到这里,他好像很慈爱似的拍了拍吴耀祖的后背“我可以去对相川大将讲,大将绝对不会因此怪罪于你。这样你成了自由的人,可以去天津投奔你的四舅。”
听到这话,吴耀祖猛然扭头,近距离的盯住了虞清桑。
虞清桑翘起清秀的嘴角,一脸云淡风轻的笑意。
吴耀祖真想掐死虞清桑。
在他想死也敢死的时候,虞清桑奋不顾身苦口婆心的把他救了回来。他的脖子上还留着浅淡疤痕——是虞清桑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刀子,而当时刀锋仅差一点,就能切入动脉了。
死过两次之后,他失了勇气,不敢死了。
然后,他就落入了虞清桑的掌中。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他闭着眼睛一路向前,有时甚至宁愿自己一脚踏入深渊。
然而虞清桑为他选择的道路平坦宽阔,他瘸了一条腿,仍旧能够走得顺利。
只是,他不敢再回长安县了。
吴耀祖的心里很痛苦。
他不想去当这个大队长,可是他由匪而兵的混到如今,除了耍枪杆子之外,再没别的本事与活路。三四十岁的人了,腿上还带着残疾,如果失了这个队长身份,他可怎么生活?难道真去四舅家吃一碗闲饭?那做不到,他没那么厚的脸皮。
“怎么?”他问虞清桑“又有新的人选了?”
虞清桑对着他一歪脑袋,像是在逗孩子“我只是不愿qiáng人所难。如果你实在想要离开,那我只好让李香亭上来代替你。”
李香亭是先前唐旅的卫队长,如今也在警备大队里,有自己的兵。
吴耀祖不再说话,脸上肌ròu抽搐了一下。
虞清桑这回笑着夺下他的酒瓶,又在他的凌乱短发上揉搓了一把“开玩笑的,不要当真。吴队长,劳驾你振作起来吧!”
吴耀祖依旧看着他,同时伸手从椅子旁边摸出手杖。放下双脚站起身来,他拖着右腿,一摇一晃的向外走去。
第83章 此岸彼岸
吴耀祖请虞清桑吃了一顿晚饭。
这时候吴耀祖已经梳齐了头发刮净了脸。端坐在席位上,他看着依旧还是魁伟挺拔、相貌堂堂,只是jīng气神不足了,虞清桑不说话,他也不出声。
两人默默的吃喝了一通,虞清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忽然问道:“陈家现在怎么样了?”
吴耀祖低头答道:“对付着过。”
“陈盖世呢?”
吴耀祖仰头灌了一口酒:“还在牢里!”
虞清桑欠身抄起吴耀祖面前的酒瓶,掼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在满室的酒香中坐回原位,他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把他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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