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尼仿佛也是在笑,起码声音中带了笑意:“不唱了不唱了,就会这么一段儿。”
顾承喜听白摩尼对着连毅说唱嬉笑,听得心里很不好受。他知道白摩尼其实是笑不出来的,是不笑qiáng笑。
正当此时,一只巴掌忽然拍上了他的肩膀。顾承喜猛然回了头,正和李子明打了个照面。
李子明浓眉毛,高鼻梁,眼窝微微凹陷着,有一双鹰隼的眼睛。炯炯的盯着顾承喜,他嗓门不小的开了口:“顾团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
顾承喜一眼扫清了李子明的形貌,李子明是个军裤衬衫的打扮,大凉的天气,衬衫外面只加了一件敞着怀的马甲,可见不是从外头回来的。对着李子明一笑,他出了声,也是个大喇叭:“里面刚唱戏呢,我没舍得进去打扰!”
李子明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戏唱完了,顾团长请进!”
顾团长把头一抬,拿出了一点器宇轩昂的风度,迈了大步往里走。进门之后是间小厅,拐弯穿过一道帘子,才是连毅的卧室。卧室像个封闭的脂粉盒子,闷闷的香。chuáng上的连毅倚着个大靠枕歪坐了,照例还是美滋滋:“顾团长,你敢偷听我的戏!”
顾承喜在靠窗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了,见连毅身边便是白摩尼。两个人全穿着白绸小褂,是个要起未起的懒散装扮,但是头脸都收拾了,起码连毅的脑袋是一丝不苟,白摩尼也是唇红齿白眼睛亮。很平静的看了顾承喜一眼,白摩尼垂下头,一张一张的翻看手中的唱片说明书。
“不偷不行啊!”顾承喜把胳膊肘搭上了身边的桌沿:“今天要不是托了连师长的福,我还不知道白少爷有这个本事。”
连毅笑着转向了白摩尼,抬手一掐他的脸蛋:“儿子,你还有什么本事,都给顾团长亮一亮!”
白摩尼一晃脑袋,作势要躲连毅的一掐。顾承喜则是笑问道:“怎么还成儿子了?”
连毅抬头要答,然而白摩尼先抬眼看向了他:“我若不是跟你演了一场夜奔,弄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连师长也不会有机会叫我一声儿子!放在先前,他肯叫,我还不肯理呢!”
顾承喜转身拿起了桌上的香烟筒子,又满桌子的找洋火盒:“摩尼,好汉不提当年勇。”
白摩尼把说明书往chuáng边一放:“我算什么好汉?我原来靠着大哥,后来靠着你,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是连叔叔给了我两顿饭。你们喂我一口,我活一天;哪天你们不管我了,我爬都不知道往哪儿爬去!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说的就是我!”
顾承喜划燃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卷。皱着眉头深吸一口,他喷云吐雾的叹道:“好这张嘴,小梆子似的。”
连毅盘腿坐了,双手扳着膝盖嘿嘿笑:“好,好,说得痛快,再来一段儿!”
顾承喜往地上弹了弹烟灰:“不说了,我不占理,说不过他,犯不上自己找骂。连师长,我的老大哥,说说咱们的正事儿,好不好?”
连毅听到这里,当即探头对着门口唤道:“子明,给我倒杯茶!”
然后他伸腿下了chuáng,赤脚趿了一双缎子面拖鞋。双手叉腰来回走了几步,他抬头向顾承喜问道:“你说了算不算?”
顾承喜被他问怔了:“我的兵,我说了当然算!”
连毅一点头:“好,那方便了,主意我们两个定,不用再问别人。”
帘子一掀,守在外间的李子明站到门口,伸长胳膊递给了他一杯茶。连毅接了茶杯喝了一口,同时听顾承喜说了话:“连师长,你说咱们这么一支队伍,是不是也该有个正经名字?”
连毅又一点头:“没错,你有想法?”
顾承喜近来博览群报,人在济宁县,心知天下事:“南边不是又闹了革命吗?咱们也凑个热闹,就叫革命军,行不行?”
连毅一边喝茶一边踱步,及至大半杯茶入了肚,他停在了顾承喜身边:“不好。四面八方都没有革命的,单咱们一家挑革命的旗,树大招风,容易惹事。换个名字,比如安国军保国军护国军,四平八稳的,多好。
顾承喜自以为主意新颖绝妙而且摩登,没想到刚出口便被连毅驳了回来。哑口无言的又吸了口烟,他把烟蒂扔在了地上:“也对。”
连毅垂下眼帘,抬脚踢了踢顾承喜那东一条西一条的一双长腿。顾承喜不明所以的把腿并整齐了,结果只见连毅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随即一个转身,老实不客气的坐上了自己的大腿。
一侧手肘架上桌面,连毅压着顾承喜的腿,看着白摩尼的脸,想着万国qiáng的事,喝着李子明的茶:“小老弟,还有件事儿,咱们事先说明白了。我的兵多,地方小了驻扎不下。”
顾承喜心中一凛,知道他是想要提前和自己分割地盘。抬手用手背蹭过了连毅的脊梁,他拿出了漫不经心的态度:“我明白。谁打下来的地盘归谁管。你们兵多,自然比我们厉害。这个,我们不能眼红。”
连毅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依着他的意思,是想把万国qiáng的势力范围统一的重新分配;可顾承喜却要凭着力量,各自去抢。“抢”总是带有未知xing的,不过,也没关系。连毅认为即便是抢,自己也会一样的占上风。
顾承喜和连毅开了个亲密无间的秘密会议,连毅看着小而苗条,可是不知怎的,居然很沉重,压得顾承喜双腿酸麻。及至这二人散会之后,顾承喜扶着桌子站了半天,死活迈不动步。
这天下午,他打算出门去瞧瞧自己的队伍。可是在要走未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白摩尼回来了。
推门进了白摩尼的屋,他见白摩尼正坐在一chuáng的绸缎衣裤中翻翻捡捡。关门走到chuáng边坐下了,他开口问道:“gān什么呢?”
白摩尼心不在焉的挑出了一件湖色小褂,双手拎着小褂肩膀抖了抖:“找两件衣裳,带到那边儿去穿。”
顾承喜知道“那边儿”是哪里。沉默了片刻过后,他低声又问:“昨夜,连毅真动你了?”
白摩尼把小褂摊平了,笨手笨脚的先叠袖子:“动了。”
顾承喜又是半晌没说话。末了,他一横心:“行了,别收拾了。你老老实实的在我这儿呆着,以后不去他那儿了!”
白摩尼神qíng漠然的看了他一眼:“其实连毅也没什么不好,老是老了点儿,但也没老到没法看。我觉得陪连毅睡觉唱戏,比在这冷屋子里听小林骂街有趣得多。”
顾承喜转身正视了他:“你看上连毅了?”
白摩尼的白脸挂着霜,对着顾承喜冷飕飕的一笑:“不是我看上了连毅,是连毅看上了我。当然,不用你说,我知道,有朝一日,他自然还会玩腻了我。腻就腻,大不了我回来继续吃你喝你,想你也不会把我推出去饿死冻死。”
顾承喜很硬的笑了一声:“真他妈贱!”
白摩尼连连点头:“我同意,很同意。”
顾承喜霍然起身,抛下白摩尼出了门。事qíng有些复杂了,白摩尼先前缩在厢房里半死不活,他看着是又恨又烦;现在白摩尼行尸走ròu一样的能说能笑了,他看着白摩尼,却又想起了当初在北京时,白摩尼坐在满chuáng的画报之中,欢天喜地喊自己“小顾”的样子。
对于平安,那没说的,就只是爱,往死里爱,一点掺杂都没有;可是对于白摩尼,顾承喜越来越感觉乱。如今一看见白摩尼,他就颇想把自己开了膛,用块大石头换了自己的心。
带着一群卫士走出宅门,他一边上马,一边下意识的自言自语:“妈的,掐死他得了!”
一天过后,连师的士兵上了前线,开始和顾团围攻万国qiáng部。不出十天,万国qiáng部一败涂地,而万国qiáng的弟弟万国盛因为走投无路,又不想和冤家哥哥同生共死,所以索xing带着卫队突了围,一路北上进了直隶。
结果刚进直隶地界,万国盛和他的卫队便被陆永明的部下缴了械。万国盛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并且bī近不惑,但是在陆师士兵的枪口下,他哭天抢地,死活非要到北京见静帅。哥哥是结巴,弟弟也是结巴,并且语速极快,仿佛嘴里住了一大队议员,七嘴八舌的同时抢话。
陆师士兵被万国盛闹傻了眼,不得不向上头发了电报请示。三天之后北京给了回话。万国盛当真被士兵押上火车,见静帅去了。
第81章 九霄云外
霍相贞在小客厅里正襟危坐,左太阳xué上蹭着一抹黑,是方才贴了一块膏药又揭了下去,留了一点遗迹。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杯中水面闪闪烁烁的倒映了上方吊灯光芒,要喝不喝的chuī开了一层滚烫热汽,他的手和脑仁在一起颤抖。而近在咫尺的万国盛义愤填膺,还在发表高论,并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快要开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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