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枪jiāo到右手,他换左手继续拉扯了李副官。李副官除了漂亮,一无是处,但是知道出门带钱,这回也算是立了一功,否则他简直没法回来。
让他跟马从戎要路费,他开不了那个口。对于马从戎,他从来只有给,没有要。哪怕天翻地覆了,哪怕他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也不改他的规矩。
夏季的天,说亮就亮。夜色越来越淡,微光越来越明,树影慢慢的清楚了,天空也一点一点的现出了蔚蓝。霍相贞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明知道胜利就在眼前了,可眼前的世界却像海市蜃楼一般,明暗闪烁着要变形。停了脚步闭了眼睛,他极力的想要定一定神——病还没好利索,让他凭着一顿冷馒头走一夜山路,真是为难他了。
李副官也是走得腾云驾雾,喉咙gān得不敢运动,一动就疼得像是咽刀片,想要咽口唾沫润一润,可是舌头又gān又黏的,根本就没唾沫。晕头转向的跟着霍相贞,李副官感觉自己此刻真是痛苦得生不如死了。握着霍相贞的胳膊摇了摇,他大着胆子开了口:“大帅,咱们能不能停下休息一会儿?您看这糙叶上都是露珠,露水是不是也能喝着解渴呢?”
霍相贞正要回答,不料远方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谁?站住!”
李副官回头一望,隔着层层的糙木,他见到了一支革命军的小队。霍相贞也看清楚了,当即拽了李副官往林子深处跑——他们是经受不住盘问的,冒充乡民或者旅人都是绝不可能,唯一的活路只有逃。然而没等跑出几步,霍相贞一个踉跄,猛的向前跪倒在地,带累得李副官也摔了一跤。与此同时,林中爆发出了一阵密集枪声,李副官抱着霍相贞一闭眼,心中响起了一句常听的文话:“吾命休矣!”
可是几秒钟后睁了眼睛,他发现自己的xing命还在,而向革命军小队开枪的人,看军装竟然也是革命军。第二拨革命军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总之雨后蘑菇似的骤然冒了头,对着第一拨小队瞄准了打,带着要斩尽杀绝的意思。
李副官没看明白,于是第二眼望向了霍相贞。霍相贞歪在地上,垂了眼帘咬紧牙关,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李副官的目光顺着他的额头往下走,末了看到了他被捕shòu夹子咬住的小腿——两排铁齿jiāo错着扎透了裤子,血淋淋的陷进了他的ròu中。
李副官急了,扔了枪爬上前去,双手扳了夹子硬往开了扒,哪知夹子看着粗糙,实则有劲,凭着他的小力气,竟是不能撼动分毫。正在他心急如焚之际,一个高大的影子从天而降似的窜了过来,从后方一把搂住了霍相贞,同时高声喊道:“来人,缴枪!”
李副官抬起头一愣:“顾——”
没等他“顾”出眉目,大获全胜的第二拨革命军一拥而上,先夺了他和霍相贞的枪,然后又把他单独向后拖出了老远。而霍相贞先前已经疼到眩晕,如今听李副官说出了短促的一声“顾”,却像是受了针刺一般,猛然向后回了头。
咫尺之间,他看到了顾承喜的眼睛。顾承喜有一双好眼睛,眼珠子黑白分明,揣着一肚皮坏主意的时候,眼中也是一片清澄。此刻这双gāngān净净的眼睛瞪圆了,虎视眈眈的狠盯着他:“别动!”
霍相贞奋力一振双臂:“松手!”
顾承喜的双手在霍相贞胸前紧紧jiāo握了,时刻准备着对付他的挣扎。趁着自己还能治住对方,顾承喜抬头向前喊道:“来人,拿绳!”
用一条很粗的麻绳,顾承喜把霍相贞绑在了一棵老树上。霍相贞背靠大树席地而坐,因为知道自己没了还手之力,所以反倒安静了。直视着蹲在面前的顾承喜,他倒要看看这人今天会发什么疯。
顾承喜驱散了围在一旁的士兵,然后向后退了退,盘腿一屁股也坐下了。
把霍相贞的伤腿抬到自己怀里,他双手扳了夹子,龇牙咧嘴的使劲,一边使劲,一边还能从牙关中挤出话:“不是要杀我吗……不是端了冲锋枪追着我打吗……我都掉河里了,你还扫我一梭子……”捕shòu夹子渐渐的张了嘴,“不讲理的东西,我后来才想明白了……”他不敢松劲,手背bào起了青筋:“就算我rǔ你了吧,大不了我让你rǔ回来,你杀我gān什么?”
捕shòu夹子咯吱咯吱的响,铁齿染着血,缓缓松口放了霍相贞的小腿。
“你这账……”顾承喜一咬牙,终于把夹子彻底掰开了:“还带连本带利一起算的?”
霍相贞看着他,感觉他这话很有一点陈词滥调的意思。
顾承喜把捕shòu夹子随手一扔,然后挽了霍相贞的裤管去看伤。一看之下,他拧了眉毛——霍相贞先前一直一声不吭,好像只不过是被夹子夹破了皮ròu而已,非得亲眼看了,才知道他的小腿前后全被铁齿扎出了血窟窿。一手托着小腿一手托着脚踝,顾承喜慌忙说道:“你动动脚!”
霍相贞当真动了动脚,然后听顾承喜长吁了一口气:“cao,吓死我了!那玩意都能切断你的筋!”
顾承喜所说的一切,全是霍相贞不关心的。抬眼望着顾承喜,他的气息噎在胸中,让他一阵一阵的只想狠喘,可是身体虚弱到了极致,他连个深呼吸都做不动。空气丝丝缕缕的进,又丝丝缕缕的出,让他不至于窒息,也别想痛痛快快的说话。朦朦胧胧之中,他听顾承喜问自己:“都快扎到骨头了,你倒是叫一声啊!恨我恨得连疼都不知道了?”
霍相贞张了张嘴,忽然明白了自己最需要什么——自己最需要的是一口水。
但是他不要。对着敌人要吃要喝,成什么了?
与此同时,顾承喜高高卷起了他的裤管,又扒了他的鞋袜。手头没有酒jīng棉球,甚至连条柔软的手帕都没有。顾承喜侧身跪坐了,把他的小腿横撂到了自己腿上。深深的弯腰低了头,他用舌头舔舐了对方的伤口。
舔一口,啐一口,满嘴都是血腥气。舌头比酒jīng棉球更柔软,他知道好些不花钱的疗伤法,因为当年总和人打架,偶尔输了一次,也没有钱请医生,只能是自己窝在家里慢慢的养。
含着满口平安的血,口中的甜腥激出了他心中的酸楚。酸楚,同时又快乐。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平安的敌人,自己的爱qíng越来越不可望更不可即。可他想自己是个làng漫的人,làng漫的人,理应为了爱qíng多吃苦头。
无可选择的时候,能够苦中作乐,也是好的。
霍相贞向后仰靠了树gān,亏得树gān和绳子束缚支撑了他,否则他会瘫成一堆无骨的烂泥。他几乎是感激了树与绳子,让他可以做一名还有人样的俘虏。一阵晨风掠过林子,chuī翻了绿叶片上积着的露水。一滴大水珠子向下落成雨滴,在霍相贞的鼻尖上砸了个粉碎。
仿佛出自本能一样,霍相贞在濒死的眩晕中仰起头张开嘴,等待着下一滴露水的坠落。
晨风骤然急了,老树下了雨。
第102章 他说
霍相贞眼睁睁的向上仰望,看到无数剔透的水珠子从天而降,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最后是幕天席地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大地动了,树木动了,天也动了。在天翻地覆的旋转中,他缓缓的闭了眼睛,湿漉漉的睫毛尖端,滑落了一滴露水。
顾承喜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昏迷。三下五除二的起身上前解了绳子,他一边把人往起背,一边压低声音吆五喝六,让人先把尸首处理掉——第一拨的革命军,是李子明的巡逻小队。连毅的兵一直追着霍相贞走,李子明闲散许久,前一阵子忽然对着连毅发威,硬给自己闹了个职务。
李子明蹲过霍相贞的大牢,所以深恨霍相贞。他愿意守在第一线,随时和霍相贞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较量。
顾承喜背着霍相贞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微微弯了点腰,让霍相贞能够趴得稳当。隔三差五的,他还得停下脚步,把人往上再托一托。随着步伐的起伏颠簸,霍相贞的小腿一颤一颤,两排血窟窿渐渐又渗了血。很浓的血,红得发黑,顺着脚背往下淌,淌出蜿蜒的枝枝杈杈。枝枝杈杈,全往顾承喜的眼睛里扎。
于是顾承喜就快马加鞭的走,一边走一边在心告诉霍相贞:“这么大的个子,这么重的分量,谁能背得动你?只有我能。我能,我愿意,我还欢喜。”
他光顾着走,不知道霍相贞曾经在路上静静的睁过眼睛。
一鼓作气出了林子,他带着部下士兵进了山中一处小小的村庄。说是村庄,其实统共只有几户人家,但是占据了山间难得的一块平展土地,所以顾军不得不凑个热闹,也在此地建立了个小小的临时指挥部。有指挥所,却没几个兵,因为大部队全在天津周边待命,虽说是迟早是要过来的,但早有多早迟有多迟,现在还没个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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