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摩尼不假思索的挪到chuáng边坐下了,俯身把耳朵凑上了他的嘴唇。而霍相贞先是一字一句的说了一个天津的地址,然后又道:“这个人叫李克臣,你以安德烈的名义给他发电报,让他通知雪冰回北平见我……”
话说到这里,他扭头急促的咳嗽了几声。抬手捂嘴喘息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白摩尼低声将地址重复了一遍,分毫无差。然后仿佛是下意识的,他自自然然的趴上了霍相贞的胸口。
趴上之后,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而霍相贞的身体僵了一下,低头看着胸前的白摩尼,他忽然发现这点小分量是何等的熟悉和久违。
抬起一只手搭上了白摩尼的后背,霍相贞像是落进了激流之中。大làng淘尽了他的权势和尊贵,他也想过顺流而行,他也想过识时务,他以为只要是自食其力洁身自好,安贫乐道也有安贫乐道的尊严。他没想到自家的大门,会连个顾承喜都抵御不住。
如果时代làngcháo只会把他从不堪卷向更不堪,那他不能坐以待毙,只好逆流向上。小弟这么小,这么轻,他将来不能靠着小弟的相救度日。抓起了白摩尼放在chuáng边的手,他垂了眼帘去看。小爪子,软软的,薄薄的,手背抹了雪花膏和香粉,指甲涂了一层亮晶晶的油。手指细细长长的,一只手戴了好几个戒指。这是何等美丽轻薄的一只手,可怜兮兮的贱卖着它的风qíng。
霍相贞忍着咳嗽,合拢手指把这只手攥进了掌心。
白摩尼夜里回了连宅。一宿过后,他掩人耳目的出了门,向天津的李克臣发去了电报。
然后他去了医院。在走廊里,他远远看到了病房门外的顾承喜。
顾承喜是孤身一人,西装革履的打扮了,乍一看是相当的体面。一条手臂环抱在胸前,他单手拿着一根香烟,放到鼻端反复的嗅。安德烈现在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病房他进不去,所以只能在外头坐着。
大年初三,白摩尼又来了医院,结果发现顾承喜像当差似的,又早早的在长椅上坐下了。
大年初四,白摩尼没露面,雪冰来了。
雪冰是便装打扮,带着一队随从。一言不发的走过走廊,他对门旁的顾承喜视而不见。在附近来回溜达的警察见了,上前要拦,然而后方随从直接伸手将其推了个踉跄——他们是丘八,哪有丘八怕警察的?
转身在病房门前打了个立正,雪冰大声说道:“报告大帅,雪冰来了。”
第116章 旧部
雪冰把随从留在门外,独自进了病房。按照往昔的规矩礼节,他对霍相贞又昂首挺胸的敬了个军礼:“大帅过年好,雪冰给大帅问安了。”
霍相贞和雪冰从小相识,然而始终亲热不起来,雪冰对他总是客客气气规规矩矩,仿佛他不是活人,而是个图腾或者象征。雪冰来得突然,快得出乎了他的意料。伸手一拍chuáng前的沙发椅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好,过来坐。”
雪冰带着一身寒气走过去了,沙发椅侧靠着病chuáng一边,他在要坐未坐之时抓住两边扶手,转动沙发椅正对了霍相贞。及至坐稳当了,他一抬眼,发现霍相贞一直在盯着自己瞧。
“我人在唐山,一直没有大帅的消息。”垂下眼帘避开了霍相贞的目光,雪冰开始低声说话:“到京之后,才得知他们竟然qiáng行遣散了大帅的卫队和副官处。”
霍相贞看了门口一眼,随即轻声说道:“我的人身安全,已经不能得到保证。”
雪冰抬头正视了霍相贞:“雪冰永远忠于大帅,随时听候大帅调遣。”
霍相贞扭头向安德烈做了个手势,让他过去守住房门,加一道保险。然后转向雪冰,他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先前力主投降,如今又改了主意,这并非是我出尔反尔,而是我如今已经被人bī入了绝境,若是再不有所举动,以后怕是只能忍rǔ偷生了。”
雪冰这一趟来,连霍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及至到了医院,又见病房里只守着一个安德烈,登时就生出了满腔酸楚凄凉——不只是为了霍相贞,也为了整个霍家。深深的一点头,他答道:“大帅,我明白。”
霍相贞又问:“孙文雄现在怎么样?”
雪冰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孙文雄自从过了滦河之后,和少帅的队伍jiāo过几次火;少帅易帜之后,他也投降了。”
话音落下,他紧接着又补充道:“他基本没有受到影响,还驻扎在滦河一带,但是日子过得不太平,滦河两边都看他是眼中钉,想要收编他的队伍。如果大帅发了话,他一定能响应。”
霍相贞思索着沉默了片刻,末了说道:“你去联系联系他,看看他的态度。”
雪冰答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霍相贞:“大帅这边怎么办?”
霍相贞抬头望着前方的窗户,同时侧身靠近雪冰耳语道:“我现在受着监视,出不了城,就算能出城,身体也不允许。你gān你的,我再想我的办法。一旦有了变化,我会让李克臣转告你。”
雪冰一边点头,一边又不动声色的审视了霍相贞。他沉默寡言,总不说话,所以没人通晓他的心思。霍老爷子拯救了他养育了他,虽然没有名分,但是他真把霍老爷子当成了父亲爱戴,他一直在替死去的霍老爷子监督着霍相贞。霍相贞成功了,他满意;霍相贞失败了,他沮丧。霍相贞的投降曾经让他失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当时他不走,他要和他的兵在一起。兵是老爷子的家底,他得把自己手中仅存的一点点家底保留住。
病房中的密谈进行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末了雪冰告辞离去,推门出来一瞧,他发现顾承喜居然还在。
一手拉出了站在门口的安德烈,一手轻轻关严了房门。雪冰略略侧身避了旁人的耳目,从怀中摸出了一只薄薄的信封。把信封塞给了安德烈,他抬手又拍了拍对方的后背:“麦加利银行的支票,抽空去东jiāo民巷兑了。”
安德烈没和雪冰打过jiāo道,所以懵里懵懂的有些惶恐,当即下意识的鞠了一躬:“谢谢您。”
雪冰看了他这副傻小子的模样,感觉是非常的不可靠,但是一时也没办法。不置可否的答应了一声,他带着随从,大踏步的向外走了。
安德烈攥着信封回了病房。走到chuáng前坐下来,他撕开信封,从中抽出了一张支票给霍相贞看:“大帅,雪团长给了我们钱。”
霍相贞接过支票看了看,然后又递还给了他:“好好收着,别弄丢了。”
安德烈把支票塞回信封,又把信封谨慎的揣进了贴身的口袋。欠身伸手摸了摸霍相贞的额头,他的脸上有了笑意:“不热了。”
霍相贞也笑了:“不知道今天摩尼来不来,要是来,就给你放半天假。你去把支票兑了,自己上街逛逛,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安德烈抬手向后指了指门口:“我不能走,他还在。”
霍相贞摇了摇头:“没关系,这是外国医院,他不敢乱来。”
下午时分,顾承喜走了,白摩尼来了,于是安德烈欢天喜地的得了半天假期。医生给霍相贞打过了今天的针,房门一关,病房里只剩下了霍相贞和白摩尼。
白摩尼坐在chuáng边,低头剥一个橘子。霍相贞靠着chuáng头坐了,翻阅着一份报纸。两个人都不说话,寂静得久了,白摩尼忽然回忆起了往昔光yīn——原来大哥和大姐就爱坐禅似的互相守着,一言不发;他曾经认为他们乏味之极,闷得简直让人不能忍受,然而事到如今,此时此刻,他忽然像转了xing似的,发现寂静也很好,无言也很好。
橘子剥好了,再用手指细细撕去残留的丝丝脉络。轻轻掰下了一瓣,他差一点就要亲手把它送到了霍相贞的嘴边。
和连毅相处得久了,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庄重。活了二十年,他一直是少年的模样孩子的心,是顾承喜的当头一棒打醒了他。醒了之后,他慌不择路的纵身一跃,正好攀上了连毅这棵大树。不是连毅,别人也行,反正不能再跟着顾承喜。
试探着拉过了霍相贞的一只手,他把橘子放到了对方的掌心中。霍相贞放下报纸抬头看了他,他微微低头垂了眼帘,没有描眉画眼,可是两道眼尾微微的向上挑,一路挑出老长。静静盯着霍相贞的手,他想世上一定有不少像自己一样的人——一步走错,就再也折不回来了。
也没脸折回来了。
将掰下的一瓣橘子拿起来塞进了自己嘴里,他一边吃一边说道:“这橘子甜。”
霍相贞收回手,两口把余下的大半个橘子吃了个gān净,橘子带着清冷的脂粉香,让他有些反胃。忽然从chuáng头矮柜上拿起叠好的湿毛巾,他扯过了白摩尼的一只手,开始用力的擦。一只手擦净了,他送到鼻端嗅了嗅,然后再擦另一只。手背没了雪花膏和香粉的遮盖,显出了苍白的本质,皮肤几乎薄成了半透明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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