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其实自己打仗是不行的,不如霍相贞,也不如孙文雄。小时候一直跟在老爷子身边,也没有历练的机会。老爷子就是对儿子狠,对别人都好,像太阳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藏着多少光和热,源源不断的只是往外给,从不往回要。
他没有爹娘,所以霍老爷子对他来讲,是唯一的亲人,也是一切的亲人。他总记得在许多年前,霍老爷子人高马大的在街上走,一只大手领着他的小手。有时候也抱着他,对别人说“大小子好,怎么惯也不讪脸”。
他是大小子,马老管家的儿子是二小子,唯有霍相贞是混账东西,提起来就骂。
他只是遗憾,在霍老爷子生前没能给他磕几个响头,喊他一声义父。霍老爷子那么疼他,也没说过这方面的话,也许是怕给了他名分,他长大后会和霍相贞分庭抗礼?
说来说去,亲儿子毕竟还是在第一位的。没办法,在这一方面,他是天生的比不过霍相贞。对于霍相贞本人,他没什么感qíng,但是他希望霍相贞好,甚至愿意为霍相贞牺牲,纯粹只因为霍相贞是霍家的独子,而霍老爷子一直是望子成龙。
雪冰回了指挥部。
他刷了牙洗了脸,用热毛巾狠狠的擦了脖子和耳朵,又换了一身gān净内衣,还让勤务兵用刷子打扫了外面军装。然后端端正正的坐在小方桌前,他一手抄起筷子,一手端起酒盅。面前摆着三盘炒菜和一碗汤,另有一盆热气腾腾的大米饭。他喝酒,吃菜,微醺的时候让勤务兵给自己盛了饭。及至酒足饭饱了,他顺着北窗户往远望,目光穿过微薄的晨曦,一直望到了北平城,心里说:“老爷子,儿子对得起你了。”
然后他挺身而起,戴好军帽系好武装带,迈步向外走了出去。长靴上了马刺,他走得一步一响,不回头。
雪冰在率兵突围之前,给霍相贞发了最后一封电报。
霍相贞接到电报之时,正在大雪地里往前走。大雪停了不到一夜,天亮之后又下起来了,下得四野一片混沌,让人将要分不清东南西北。大部队留下的脚印子,不过片刻就被盖得无影无踪。路难行,沿途还总有敌人拦截,几十里路仿佛是永远也走不完了。
读过电报之后,霍相贞急得骂了娘,心里知道雪冰要是能突围,早就突围了,也不至于等到如今。越是不声不响闷头闷脑的,发起狠来越是不留后路。这雪冰哪里是要突围?分明是想找死了!
思及至此,霍相贞当即号令全军加快速度。跟着他的小兵没有敢偷懒的,可是在大雪地里摸爬滚打的混了几个昼夜,小兵们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如今全是有心无力,只剩了四脚着地往前爬的份。李天宝跟着霍相贞,累得直了眼睛,走着走着向下一扑,他整个的拍在雪中,真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霍相贞没管他,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有人把他抬起来送上了马背,蹄子全陷进雪里,马也走不动了。正当此时,pào兵队伍发出惊呼,却是几门重pào缓缓倾斜,沉入了沟里——雪地表面看着一色洁白平坦,没想到雪下地面不平,藏了一条深沟。
打仗没pào可是绝不行的。霍相贞立刻指挥小兵去抬pào。雪地松软,pào又沉重,小兵们须得挣命似的把pào往外拽。眼看着一门重pào要上地面了,忽然pào筒子向上一翘,带着一大帮小兵又仰了回去。
一番死去活来的忙乱过后,三门重pào拉上来两门,还有一门实在是搬运不动了,只好暂且抛下。霍相贞见小兵们全都累得没了人样,于是下令原地休息十分钟。然而未等休息完毕,敌军来了!
霍军这一路上虽然是战争不断,但都是小仗,而且敌军一打就退,很能助长军心士气,让队伍一门心思的往前走。可是今天这一仗与众不同,竟然如同大决战一般,敌人把轻重武器全摆出来了,并且顶着枪林弹雨一次次的冲锋。霍相贞看了这个阵势,当即怀疑雪冰的突围有了成绩,敌人这么拼命,大概是想把自己和雪冰分隔开,免得两支队伍会和之后,力量更大。
大雪之中,一场激战开始了。雪与火不分你我,火焰鼓着雪沫子往天上飞。在震耳yù聋的密集pào声中,霍相贞解下大氅扔了帽子,也冲上了最前线。重机枪的主she手被一粒子弹穿透了胸膛,低头死在了阵地上。霍相贞推开尸体顶了上去,对着前方就转动枪口开了火。
开火之后,霍相贞感觉自己也要和前方那一片片倒下的敌兵一起死了。重机枪的枪声几乎等同于一架小pào,震得他脑子里翻江倒海。他咬紧牙关忍着头痛,胸中一阵一阵的烦恶,仿佛随时都要呕吐,让他迫不得已的屏住呼吸,甚至连气都不敢多喘。及至新的主she手赶过来了,他才一翻身让出了位置。紧闭双眼咽了口唾沫,他神qíng痛苦的一跃而起,弯着腰又跑向了pào兵队伍。
一场仗打了两个多小时,始终是不分胜负。眼看敌方的援兵越来越多,霍相贞进退两难——退了,就不容易再回来;不退,又没有打持久战的资本。
正当此时,敌方阵地忽然乱了套,像是起了内讧一般。霍相贞立刻下令停火,同时只见敌营之中杀出一队血葫芦似的骑兵,头也不回的向这边疾冲。霍相贞心中一惊,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正要下令开枪震慑。不料领头骑兵忽然向上举起手中步枪,步枪刺刀上绑了一面旗帜,旗帜迎风招展,上面赫然一个“霍”字。
霍相贞看得清楚,连忙让小兵让路。而在骑兵在冲入霍军阵地之后,马背上的士兵立刻就翻滚下来了,其中一人勉qiáng坐起,怀里还抱着一个。霍相贞快步走过去一看,只见他怀里抱着的人,正是雪冰!
雪冰快要死了。
他不知是受了多重的伤,huáng呢子军装的前襟都被血浸成了黑红色。霍相贞跪在雪地里,轻声唤道:“雪冰?”
雪冰缓缓转动眼珠,漠然而又寒冷的注视了他。
几秒钟过后,雪冰闭了眼睛,低而清楚的说道:“回保定。”
霍相贞颤抖着答应了一声,然后从士兵怀里接过了雪冰。让雪冰枕到自己的臂弯里,他一边支使周围的小兵去叫军医,一边去解雪冰的军装纽扣。雪冰伤得太厉害了,再不止血的话,他的血就要流光了。
然而纽扣刚解了两三个,霍相贞忽然停了动作。盯着雪冰苍白的面孔,他慢慢抬起染血的手指,凑到了雪冰的鼻端。
雪冰死了。
霍相贞哆嗦了一下,一如既往的,没有眼泪。
收紧双臂抱了雪冰,他抬眼往远方看。心里空落落的,眼前白茫茫的,雪冰也死了。
霍相贞把雪冰绑在了马背上,然后开始着手撤退。
来得艰难,走得更艰难,而且还有追兵。霍相贞一路且战且退,想要尽快撤到石家庄,好乘火车沿着平汉线回保定。哪知队伍还没进入石家庄,他就听闻铁路被中央军截断了。
石家庄和保定之间无法通车,并且还有中央军活动,想要回保定,只能凭着两只脚一杆枪打回去,显然是不大现实。霍相贞一时无法,索xing放弃北上,抓了几列火车往南回了顺德府——毕竟是在顺德府经营了半年,而且此地也有几处天险,走投无路之时,先回来喘息几日也是好的。
然而他刚刚进入邢台县,就又得到了新的军qíng——驻扎在河南的中央军,也杀过来了。
事到如今,他身边只有两个团的人马,孙文雄带着大部队又被困在了保定,无法南下回来。想要抵抗河南兵,简直是不可能的事qíng。而与此同时,山东的顾承喜也又有了动静。
顾承喜奉了南京政府的命令,慢吞吞的调兵遣将,随时预备着冲入河北,和河南兵两边夹攻,给霍相贞致命一击。打仗这种事qíng,终归是要卖力气的,所以他并不胡乱积极,慢条斯理的准备得很细致。
歪在暖炕上剥着一个橘子,他得意洋洋的对裴海生说话:“这霍静恒是真够可以的,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煽惑,居然还真想杀到北平当皇帝去了,这不失心疯嘛!”
话音落下,他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随即皱着眉头一咧嘴:“cao,这么酸!”
裴海生站在地上,听闻此言,便回了他一句:“所以军座这一趟,是又要当救兵去了?”
顾承喜放下橘子,坐起身喝了一口水:“放你娘的屁,我怎么那么贱?我给他当救兵,谁给我当救兵?南京都给他发通缉令了,我还搀和他那些屁事儿?像他那样的货,我告诉你,放在哪儿都不省心,唯一的路子就是把他往南京一送,直接让他蹲一辈子大牢去!”
裴海生笑了一下:“军座这话说得倒是够狠。”
顾承喜回想起前尘旧事,生生想出了满心乱麻,最后他一点头,自言自语的说道:“真的,不敢招惹他了。再招惹他,我得把命搭上。”
这活说了不过两天,顾承喜连着接到了三道加急军令,不得不带兵出发,往顺德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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