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霍相贞果然来了。
顾承喜远远就看见了他,还有他的马。阿拉伯马的栗色毛皮像缎子一样反she了阳光,一路跑得腾云驾雾金光闪闪。及至将要到达顾承喜面前了,他一抖缰绳勒住了马。居高临下的垂了眼帘,他和他的阿拉伯马一起扑撒开了长长的睫毛。嘴角忽然一翘,他在顾承喜和孙文雄的敬礼问候声中微微一笑。
然后抬头眺望了修罗场似的残营,他开口说道:“以我一个旅,打退了连毅一个师。行啊,不赖!”
还有半句话,他存在心里没有说——“即便是安师长来,也不过如此了。”
战场上的胜利,给他带来了至高的喜悦,甚至让他联想起了“江山”“天下”之类的字眼。虽然他目前还没有明确的野心和目标,但他总感觉那些字眼和自己是应当有点关系的。在扑面的暖风之中放远了目光,他忽然想起了父亲和灵机。一个老爷子,一个小姑娘,居然在他身上达成了共识,统一期盼着他成就万世不朽的功业,即便不能万世不朽,至少也要成为一世之雄。怀着满腔的雄心壮志活了将近三十年,他一直是心虚,因为内忧有连毅,外患有万国qiáng,他不但没能开疆辟土,甚至连老子留下的家业都没守明白——直到上次他开pào轰跑了万国qiáng,这回又把连毅追杀进了山西。
霍相贞对着远方起伏的山影望了许久,心里没有人,只有事,以及浩浩dàngdàng呼啸而过的长风。两场胜仗,足以证明他不是赵括。何等的扬眉吐气,何等的心花怒放,然而,又与谁人说?
收回目光看了马下两位团长,他开口说道:“不追了,休整一日,明天回家!夜里不要松懈,提防连毅杀我们个回马枪!”
说这话时,他绷着脸。看得顾承喜和孙文雄提心吊胆,也不知道他是乐还是不乐。
顾承喜忙着约束军队,陀螺一般转了整整一下午。及至终于得闲了,他开始四处打听大帅的下落。末了在一处荒糙甸子上,他看到了霍相贞。
卫队远远的分散在了四周,陪着霍相贞的只有栗马。霍相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松松的握了马鞭子。栗马则是低了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地面青嫩的糙。近处的糙地还是绿茵茵的,越往远看越红,无边无际的红到天边,红上山峦,和晚霞烧成了一片。
顾承喜没什么学问,一肚子大白话,但是他很知道美丑。当下的qíng景,在他眼中,就是美的。所以他不急着过去,只细细的看,把风景一寸一寸的咂摸一遍。待到把糙地上的黑影子印在心里了,他才向前迈了步。
轻轻的走到了霍相贞身边,他一言不发的蹲下了,仰头去看霍相贞的脸。脸依然是板着的,好像一场胜仗还打出了他的不满意。面色不善,可在黑压压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却是倒映了霞光流云。
“大帅……”他低声开了口:“您有心事?”
霍相贞充耳不闻的没言语。他是有心事,可他不需要听众。脑子里充满了杂乱无章的诗句,全是他和灵机一起读过的:“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挥刃斩楼兰,弯弓she贤王……”
顾承喜没得到回答,于是盘腿在他身边坐下了。伸手抽出了霍相贞手中的马鞭,他随后攥住了对方的一只手。
霍相贞终于低声开了口:“连毅这回算是伤了元气。”
顾承喜知道他说不出什么诗qíng画意的来,可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连毅。
霍相贞又道:“该回家了,回家看看摩尼。”
顾承喜笑了,一根一根捏他的手指头:“大帅,咱们两个谁的手大?”
霍相贞低头转向了他,认认真真的和他比了比巴掌:“一样。”
顾承喜骤然合拢手指,和他握了个十指相扣。霍相贞当即抬眼看了他:“gān什么?”
顾承喜垂眼抿嘴,美滋滋的笑:“大帅,我难受。”
霍相贞一扬眉毛:“难受?病了?”
顾承喜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不是病了,是浑身皮痒,想挨顿军棍。”
霍相贞怔了一下,随即反问:“军棍没有,马鞭子要不要?”
不等顾承喜回答,他甩手便是响亮的一鞭,正抽到了顾承喜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意刺激了顾承喜,抬手捂脸向旁一躲,他笑着问道:“大帅,您真打啊?”
霍相贞起了身:“你以为我舍不得?”
顾承喜见他是要上马,连忙一跃而起,先他一步的牵了缰绳:“大帅,别走,再坐一会儿吧!”
霍相贞一手握着马鞭子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向上拍了拍马背:“怎么着?又想缠我一顿?”
顾承喜笑了,笑得低三下四:“不敢不敢,我是想陪着您呆一会儿。”
霍相贞也抓了缰绳:“用不着。松手!”
顾承喜正视了他的眼睛,可怜兮兮的不要脸:“大帅,求您了……”
霍相贞一把抓了他的腕子,用力扯开了他的手。紧接着揪了他的衣领前襟,霍相贞运力一甩,竟是将他摔了个仰面朝天。而顾承喜就地一滚起了身,带着一身的糙屑扑向了他,正是个要反击的架势。霍相贞把马鞭子一扔,迎上前去俯身一抱他的腰,同时脚下使了绊子,又把他绊得脊背着了地。捡了马鞭子直起身,霍相贞转身走到马旁。忽然回身又是一脚,他正踢中了企图偷袭的顾承喜。
顾承喜捂着肚子,又是疼又是笑又是惊:“奇了怪了,我不比您个子小,不比您吃得少,怎么动了手,一点儿便宜也占不着?”
霍相贞对着阿拉伯马笑了:“问元满去!”
单手牵了缰绳,他抬腿想要上马,可在马靴认镫的一刹那间,脑后猛的起了风声,随即肩膀一沉,竟是顾承喜猴子似的跳上了他的后背。向下托住了他缠到自己腰间的两条长腿,霍相贞不假思索的纵身一跃向后一仰,让顾承喜的脊梁骨再一次着了地。顾承喜又被摔又被压,几乎瞬间断了气。而霍相贞把他当成了垫子,仰卧着望天问道:“顾团长,感觉如何啊?”
顾承喜又是疼又是喘,奋力抬了头正要回答,然而向前一瞧,他忽然发现霍相贞的脑袋正枕着自己的胸膛。直勾勾的盯住了对方的头顶心,他是一根头发一根头发的细看:“我感觉……大帅真好。”
霍相贞笑了一声,然后按着他的大腿起了身:“这话应该让秘书长和摩尼听听。他们两个好像对我都很有意见,没一个夸过我好。”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对着顾承喜伸出了手:“起来,跟我回营。”
顾承喜望着他的手愣了一瞬,随即抬手一把抓了住——抓住之后,就又不肯放开了。
于是霍相贞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他,踏着参差的野糙走向了军营。
在营门口,他们遇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见了霍相贞这一手一个的架势,不禁感觉好笑:“大爷,怎么一次牵了俩?”
霍相贞本是在野地里抚今思昔,莫名其妙的和顾承喜练了几招把式,反倒练出了他的高兴:“我的马今天上午跑了长路,所以我牵着它走,让它休息休息;我的团长刚才被我打了一顿,所以我也牵着他走,怕他半路赌气跑了。”
马从戎看清了顾承喜脸上的鞭痕和一身的糙屑,不由得笑道:“大爷把团长当副官长使了?”
霍相贞松了双手,让马和人都得了自由:“团长一打就倒,不如副官长。”
马从戎向着营门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同时拿眼睛瞄了顾承喜,心想这小子是真混出头了。
一夜过后,太平无事。连毅也的确是向西逃了个无影无踪。霍相贞带着全旅人马班师回朝,又把报废的装甲列车也沿着铁轨拖了回去。
这日下午他回了家,进门第一件事,自然是上楼去看白摩尼。顾承喜一出征,白摩尼又成了孤家寡人,只能守着几本杂志画报过日子。忽见霍相贞回来了,他又惊又喜——喜是真喜,惊也是真惊,甚至有了点心跳如鼓擂的意思:“大哥!”
霍相贞坐在了chuáng边的沙发椅上,微微探身笑着看他:“走的时候说是一个礼拜就回,结果延期了不知多少个礼拜。大哥食言了。”
白摩尼把手中的杂志放到了一边:“开仗了嘛……”
霍相贞逗孩子似的柔声问道:“你也知道外面开仗了?”
白摩尼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目光:“小顾临走的时候……说的……”
霍相贞含笑端详着白摩尼,看他的小脸蛋,小下巴,小耳朵。看到最后,他起身坐到了chuáng边,把他的左脚撂倒了自己的大腿上:“这一阵子,腿疼没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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