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看到斗笠下面的嘴唇动了,嘴唇是薄薄的粉红花瓣,唇红齿白:“摩尼。”
二分之一嗤嗤的笑:“你真叫摩尼啊?我还以为我们听错了。你这名字真怪。”
另二分之一歪了脑袋,两道目光上下的走:“哎,摩尼,你可真白。”
一只粗糙的巴掌抚上了他的小腿,顺着宽松的裤管往里走。二分之一一边摸一边吸气,一边吸气一边笑,像小孩子遇到了大惊喜。另二分之一也试试探探的靠近了他:“摩尼,我看团座现在也不怎么搭理你了,要不然,你跟我俩好!我俩有钱,你要什么,我俩给你买什么!”
白摩尼在斗笠下半闭了眼睛:“滚你妈的蛋。”
他的声音很清朗,然而低沉,像搀了冰碴子的水似的,好听却又不好惹。跟着小林,他学会了不少的骂人话。小林不敢明目张胆的nüè待他,但是练练嘴皮子总不算罪过,于是天天的骂,恨不能一口气把他活活骂死。
二分之一不生气,依旧是笑:“你不信哪?”随即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大金戒指,攥了白摩尼的手往里塞:“看看,是不是十足真金?我俩可不是耍嘴的人!”
白摩尼知道这些人手中的金银首饰,绝大多数都是抢夺来的,上面全带着人血,涮一涮就算gān净。把扳指大的金戒指往小褂口袋里一揣,他没觉着自己是受到了冒犯。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冒犯的,他已经失去了被冒犯的身份。好比顾承喜时常无缘无故的把小林臭骂一顿,能说小林是受了冒犯吗?小林有资格生气吗?
而在这个空dàngdàng的大院子里,他的地位还不如小林。顾承喜对他的怜爱是抽风式的,在不抽风的时候,顾承喜比小林更冷酷。
收了双胞胎的金戒指,他依旧是沉默。他是没有归宿和依靠的人,又想活,所以得抢一点是一点,得赚一点是一点,不要脸了。
双胞胎见他收了自己的东西,心中登时跃跃yù试的做了痒。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做qíngyù,直接就要左右夹攻的往白摩尼身边靠。然而未等他们开始动作,顾承喜忽然大步流星的走进了院内。一眼瞧见了双胞胎,顾承喜粗声吼道:“杜国胜!粮库的土让谁给动了?”
二分之一立刻起身转向了他:“报告团座,不是您昨天上午让我往外拿了一箱子吗?”
顾承喜停了脚步想了想:“我让你拿的?那你赶紧把那箱子给我追回来!”随即他伸手指了余下的二分之一:“你也去!没事总过来对他卖什么骚?一街的窑子不够你俩逛?”
骂完双胞胎,他又恶狠狠的瞪了白摩尼:“滚回屋里去!别他妈在门口晒你那一身làngròu了!”
骂完之后,顾承喜继续往上房里走。从房里翻出一份军火单子,他转身出了门,发现双胞胎已经消失了,白摩尼却是依然坐在厢房门口没有动。
前几天白摩尼彻夜的咳嗽,他不怕吵,夜夜搂着他睡,好像他是个宝贝。现在他不咳嗽了,也有力气出门晒太阳了,他却又无端的嫌恶了他。快步走向厢房门口,他弯腰揪住对方的衣领,像对待一袋粮食似的,把白摩尼拎起来扔进了房内。
白摩尼跌在了地上,一声不吭。等到顾承喜大步流星的走出院门了,他扶着手边一切可扶的,颤悠悠的又挪出了门。屋子里太yīn冷了,还是半遮半掩的晒着太阳更舒服。
顾承喜追回了离库的那一箱烟土,然后向马从戎回复了电报:秘书长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哪怕他走到天边了,秘书长在他心中,也还是秘书长。这次他可以将烟土如数奉还,只要秘书长向下面兄弟赏几个辛苦钱就行。
和五十万元的烟土相比,几个辛苦钱自然是不算什么。马从戎对着电报摇头叹息,心里也有一点想念顾承喜。顾承喜总像是他亲手“栽培”出来的,然而一个没留意,这小子猪油蒙了心,走了邪路。正是往上钻的苗子,被大帅连根铲出去了。
马从戎什么都有,就是没兵。他一直想和顾承喜建立坚固的同盟,可惜,顾承喜是烂泥扶不上墙,让他彻底的失望。
烟土重新上了路,马从戎在心里拨了算盘加减乘除,算到最后,得出了个很美好的数目。和陆永明合伙贩鸦片,对他来讲还是头一遭。他以为自己只能是出钱分红而已,没想到通过一个顾承喜,自己还意外的抖了抖威风。顾承喜也算有良心,自己真要,他就真给。这一点好处,他记下了,将来有机会,会在“辛苦钱”之余,额外的再多给他一点好处。
马从戎自认是个好人,恃宠而骄是有的,但并没有骄到天怒人怨。他几乎是笑迎八方客,只对那些不开眼的、不肯给他上贡的、不把他当成秘书长或者马三爷供起来的王八蛋们狠毒。
了却了这一桩心事,马从戎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霍相贞身上。乘坐汽车到了霍府,他在后头的花园子里,找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最近很不招人爱,因为出任巡阅使一事进行得不顺利,颇有失败的可能xing。做了巡阅使,他也还是手中这些权力,未见得能多占多少便宜;然而他想做巡阅使,做不成,他就沉着一张脸往书房中一坐,成半天的不出一声。家里没了会耍活宝的小崽子,马从戎也没有耍活宝的天分,qiáng行上阵去耍,定有挨窝心脚的危险。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把元满派上了场。元满一本正经的冒着傻气,说不定哪句话就把霍相贞逗笑了。
霍相贞近来不大出门,一旦闲了,便和元满在花园子里舞刀弄棒。马从戎靠边站了,笑吟吟的观战。霍相贞和元满全是光着膀子,衬衫没脱利索,胡乱的缠在了腰间。两人手持木刀,虎视眈眈的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先出手。霍相贞正好站在了大太阳下,汗水顺着他微凹的一道脊梁往下淌。背部的肌ròu紧绷了,又渗了一层细汗,亮闪闪的反she了阳光。
马从戎静候了许久,然而霍相贞和元满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对峙着,一直没有要打的意思。从裤兜里掏出手帕,他忍不住走到了霍相贞身后。用手帕缓缓擦过了霍相贞的脊梁,他开口说道:“大爷,先歇歇,瞧您这一身的汗。”
霍相贞始终没找到元满的破绽,而元满听了马从戎的话,则是就坡下驴的放下了木刀。他既收了架势,霍相贞也没办法再单方面进攻。回头看了马从戎一眼,他迈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又低声说道:“捣乱!”
马从戎跟上了他:“大爷,我不是捣乱,我是有正事儿要对您讲。”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答道:“说。”
马从戎笑道:“大爷,我去联系一家电影公司,让他们派人过来,给您拍一部电影片子怎么样?”
霍相贞停了脚步,在烈日之下眯了眼睛看他:“什么意思?你让我演电影去?”
马从戎当即笑着摇了头:“不是不是,是让他们像拍电影似的,给您的言行做个记录。电影是活的,不比照片更有意思?况且,在必要的时候,它也可以作为宣传品嘛!”
霍相贞认为马从戎已经不务正业到了极致,但拍电影总像是一件“现代化”的事qíng,带有摩登和科学的双重色彩,和一般的不务正业还不一样。顶着一脑袋的热汗,他对着马从戎看了半天,是被马从戎的奇思妙想弄愣了。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他才出声问道:“怎么拍?我得gān什么?”
马从戎规规矩矩的答道:“大爷不用管,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只要您点个头,我立刻就去办。”
霍相贞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盯着他说了一句:“扯淡!”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了。马从戎含笑跟着,知道自己是得了许可。
第76章 电影
马从戎从上海请了一家中西合作的电影公司,要为霍相贞拍摄纪录影片。电影公司直接北上到了天津,因为天津乃是直隶督理公署所在地,而为了体现督理大人的权势与威严,阅兵的镜头自然必不可少。马从戎做了主,拨了几万大洋去添置军装修整场地,凡是参加阅兵的部队,全部旧貌换了新颜。安如山兴致勃勃的充当了阅兵总指挥,不但为此特地赶制了一身崭新戎装,并且在阅兵式开始之前,还特地嘱咐了摄影师,让对方多照照自己。
拍完了阅兵式,军队各归各位,霍相贞等人也回了督理公署,继续拍摄督理大人日理万机的英姿。夏末秋初的时节,正是热得不可理喻。霍相贞不但穿了长及膝盖的薄呢子军礼服,而且还披挂了一身的勋章绶带。头戴着一顶大礼服帽,他热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真是遭了洋罪。
摄影师在公署院内铺了轨道架了机器。慎之又慎的取好了景,一名西装青年大喊一声:“开麦拉!”
站在公署院门口的霍相贞当即昂首挺胸,带着一大队全副武装的军官走向了前方。青年远远的跟随了他们,同时小声提醒:“霍将军,微笑,再笑……副官长请不要笑……不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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