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开他,唯有沈子期是不能够的,沈子期是他的儿子。
风和日丽的时候,他也会领着沈子期到附近小街上走一走。沈子期东张西望的,遇到吃食摊子便要迈不动步,连个煮蚕豆的担子都能勾走他的心神。沈嘉礼知道那东西都是穷门小户家孩子的零食,便宜得很,可就是这么点便宜东西,他竟是也时常无钱去买——沈子淳并非钻营之徒,薪水有限,又不会总从上峰那里得到额外的赏赐,可是却要负担四间房子的租金,以及三人的一日三餐;又是处在热恋期,偶尔还要为小婷买些小玩意儿。沈嘉礼实在是没法子开口,去从他的骨头上刮钱下来。
有一天从外面回来,他终于是忍受不住了,坐在chuáng边抱住沈子期,喃喃的低声说道:“子期,爸爸没有用,让你到这世上受苦。爸爸对不起你。”
沈子期大大的怔了一怔——随后他抬手搂住了爸爸的脖子,却是并没有做出回答。
从这往后,他在上街的时候,就再也不要吃要喝了。偶然有那小贩看他是个小孩子,故意吆喝着做出引诱,他就很不屑的把脸扭开,表示自己一点食yù都没有。
时光易逝,沈嘉礼尴尬的、为难的、时而满怀绝望时而又充满希望的、把日子过了下来。
他没想到小婷会来找自己。
小婷还是军装打扮,头发挽起来掖进军帽里,面孔白净滋润,越发显得明艳动人。沉着脸推门站到了门口,她一言不发的扫视了房内,看到沈子期坐在一张小木桌前,正握着铅笔写字,而沈嘉礼站在孩子身后,颇为诧异的抬头望向了自己。
房内没几样家具,陈设是很简陋的,而且因为没生火炉,所以偏于yīn冷。小婷把手cha进了裤兜里,撅着嘴开了口:“子淳跟着张司令去天津了,你知道吗?”
沈嘉礼看她来势不善,心中暗暗做了提防:“知道,不是说今晚就回来?”
小婷像个男孩子一样,歪了脑袋:“他们变了计划,现在直奔东北去了。子淳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啦!”
沈嘉礼的脸上退了血色,但也没露出明显的慌乱:“哦……是这样。”
小婷走上前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只信封,扔到了桌子上:“子淳打长途电话回北平,四处找朋友借钱,就凑到了这些,让我送到你这里,让你这两个月做家用。”
沈嘉礼点了点头:“好,多谢你。”
小婷把手cha回裤兜里,依旧撅着嘴:“三叔,不瞒你说,我为了和子淳在一起,早和家里闹翻了。现在我们两个虽然还没有结婚,可事实上和夫妇是一样的,一针一线、一粥一饭都要我们自己去奔波筹划。我不是要拦着子淳向家里尽孝,可你现在年纪也不很大,为什么不试着自力更生呢?子淳肯养活你,可见你们的感qíng是很好的,那你就忍心看着子淳成天闹穷吗?三叔,你也可怜可怜我们两个吧!”
此言一出,连沈子期也抬起头来了。
沈嘉礼不能对着沈子淳的未婚妻恶语相向,所以此刻只能是装聋作哑,不做回答。而小婷耸了耸肩膀,认定他是个年轻时徒有其表游手好闲、败光家财后又没皮没脸的蹭饭之徒,也懒得多废话,转身就走了。
第109章 无路
沈嘉礼双手抱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牛皮纸口袋,贴着墙根慢慢的走。
牛皮纸中装了两样物品,下面是几大本账目以及一厚沓白纸,上面放着两小捆钞票。公寓的老板看他清苦,好心给他介绍了个抄写账目的活儿。尽管这活儿挣钱不多,而且抄完这一批,下一批还不知在哪里,但毕竟是来钱了。
两捆钞票,看着吓人一跳,其实价值很低。现在的钱不值钱了,沈嘉礼毕生还未经历过这样的时代——钱不值钱。
天气冷,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走了这样一小段路,就累的头晕眼花。停下来略歇了两口气,他拔腿继续赶路。
沈嘉礼进入家门时,沈子期正在围着桌椅爬上爬下、自娱自乐。忽见爸爸回来了,他便一个箭步窜上来,仰头举手要去接那个牛皮纸口袋。沈嘉礼知道这口袋比看着更重,所以不给他,转身将其放到了桌上,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这才是你的!”
沈子期打开纸包一看,见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豆,就欢呼一声,立刻拈起一粒塞进了嘴里,又蹭到了爸爸身上,叽喳乱叫:“爸爸,你怎么才回来?我都要饿死了!”
沈嘉礼提起力气,qiáng撑着继续出门,去让伙计送饭过来。
现在物价一天一涨,沈嘉礼本以为自己有了沈子淳送来的那一信封钞票,只要jīng打细算,也可以度过眼下的生活;哪晓得jīng打细算了没几天,他便在街上看出端倪,发现如果自己再省俭下去,也至多是给自己省俭出一小堆废纸罢了。
于是他当机立断,去成衣店给儿子和自己一人做了一身棉衣;同时挖空心思,想要找到一条谋生的道路。可他既无本钱,也无体力,而且在人生的前三十多年里,一直是位豪阔的大爷,只有人伺候他,没有他伺候人。让他坐在公馆里打打电话买卖股票,他会;让他沿街叫卖下苦挣饭,他是真不会。如果没有一个沈子期在旁边要吃要喝,他宁愿坐在冷屋子里活活饿死。
饭是粗茶淡饭,菜只有一样咸盐水似的清汤。沈子期现在并不吵着要好吃好喝了,对于汤泡饭也是一样的láng吞虎咽,饭量直追成人。沈嘉礼却是不饿,只勉qiáng自己吃了小半碗饭。端着饭碗木然咀嚼,他不许自己抚今追昔、胡思乱想。
吃过饭后,沈嘉礼把小桌子收拾出来,又将那些账目逐样搬出来翻开,开始用钢笔蘸了墨水往白纸上抄写。低头写了不过几行字,他忽然发现沈子期正跪在旁边的椅子上,探着头一边吃糖豆一边看热闹;便说道:“今天不算冷,你出去玩玩吧,可是别跑远了。爸爸出门喊你的时候,你要能听到。”
沈子期得到了这样的允许,立刻答应一声,高高兴兴的就跳下椅子野跑去了。而沈嘉礼得了清静,便打算一鼓作气,将这一点工作快速做完。心无旁骛的埋头抄写了大半个时辰,他忽然停了笔。
小心翼翼的将钢笔放到一旁。他起身甩了甩手,然后走到墙边,靠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疼,从头到脚的疼,从骨头到ròu的疼。后退两步咬紧牙关,他骤然合身冲向了墙壁。一种疼痛暂时压过了另一种疼痛,他发了疯似的对着墙壁又打又撞,又把手伸进衣服里,在那条条做痒的伤疤上狠抓狠拧。最后他力不能支的蹲在了地上,撸起袖子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他满怀恨意,狠狠撕咬,直到自己的ròu上见了血。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的确是恨,尽管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但是仍然要恨。
他走投无路,快要疯了,可又决不能疯——他疯了,孩子怎么办?从小养大的儿子,一点一点看着他从个红皮小猴儿长成现在的活泼男孩,就算不是亲生的又如何?感qíng深到了这般地步,谁还要去管什么血缘?
抬手捂住了脸,他颤抖着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后扶着墙站起来,走回桌前坐下。伸手握起钢笔,他还是得继续抄写。
沈嘉礼点灯熬油的,一直抄到了凌晨时分,总算是完结了这一批账目。
他从小就财迷心窍,算盘打的比学问好。因为知道自己那一笔字马马虎虎,所以他写的格外仔细,生怕这功课不合格,会被先生退回来。认真将账目重新收回牛皮纸袋里放好,他chuī灭油灯,摸着黑脱衣上chuáng了。
被窝里很暖和,沈子期伸胳膊踢腿的,睡的正沉。沈嘉礼把他搂进怀里,低头不住的嗅他那脸蛋头发,又轻轻的亲吻他。他很爱这个孩子,以为自己能把儿子养成阔少,他没想到自己会把个生命弄到这世上挨饿受冻。
沈嘉礼打了个瞌睡,天一亮,便自动的醒了过来。
吃过早饭之后,他抱着牛皮纸袋出了门,偏巧那主家没人。他打算站在门口等待一会儿,哪晓得天凉风疾,他受了一点寒气,不由得就犯起了咳嗽。无可奈何的原路返回,他下午又跑了一趟,这一回才算是jiāo上了功课。
他没有再得到新的工作。托着两块砖头似的钞票捆儿,他在附近的集市上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手中这些钱,和昨天相比,又大大的贬值了。
他苦笑起来,这回是真感到了无路可走,索xing大方起来,在一家摊子前买了十张油汪汪的ròu馅饼。馅饼被小贩用报纸仔仔细细的包了,又使细绳将其拦腰勒了一道,以便可以用手拎着。
回到家后,他把馅饼放到了桌上:“子期,吃饭了!今天不吃泡饭,吃饼吧!”
沈子期是个无ròu不欢的孩子,刚才嗅到ròu和油的气味,就已经吞了一口馋涎:“爸爸,你又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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