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志这时穿过院子走进了客室,见虞幼棠拄着手杖站在沙发后面,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就出言问了一句:“你家二爷回来了?”
虞幼棠一点头,心里隐隐猜出这弟弟大概是回来躲债的——太平时期在天津花天酒地,捅破天了又跑回北平来伪装可怜,这一点实在是太可恨了!
“明明是分了家的,没想到这样还是甩不开他!”
思及至此,虞幼棠登时就生出了一肚子的闷气!然而抬头望见墙上挂着的一本huáng历,他忽然发现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正月十五,唯一的亲人肯回家,总是件好事qíng。
虞幼棠自认并不是个喜怒无常的xing子,可是对待虞光廷,他是不由自主的就要yīn晴不定。
他欢迎弟弟,可是不欢迎弟弟身后的那笔巨债。面对着qiáng颜欢笑的虞光廷,他表现的和蔼而淡漠,一句闲话也不肯多问,生怕一个不慎戳破了对方的泪囊,自己会被那滔滔苦水给席卷而走。
虞宅的空气是这样的温暖而安逸,虞光廷察言观色的窥视虞幼棠,眼看着他坐在沙发上喝酒,吃药,读小说——读着读着就闭上了眼睛,这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也不像睡,倒仿佛是无声无息的死去了一般。
睡了许久后他骤然清醒过来,这时他的身体已经向下溜去,软骨病人似的歪斜瘫着,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嘴唇却又嫣红的刺目;垂死挣扎似的奋力扑腾了两下,他气喘吁吁的坐正了身体。
虞光廷捧着小猫坐在一旁,简直不忍看他这副病弱模样。
可随即他就听见这哥哥轻声说道:“老二,你在这儿傻坐着gān什么?我房里有好橘子,你自己去吃。”
虞光廷在未开电灯的暗淡房间中低下头,心里难过的不得了。他想哥哥其实真是个好哥哥,哥哥从小到大活得一直都这么受罪,可现在自己还要雪上加霜的闯祸!
虞光廷心事重重的蹲在虞幼棠的卧房中,食不甘味的将一瓣瓣橘子塞进嘴里。小猫仿佛是很怕橘子皮味道,这时就身轻如燕的蹿到了门口,先是“喵”的叫了一声,因见虞光廷不为所动,便转而趴了下来,百无聊赖的开始舔爪子。
虞光廷那内心煎熬了许久,可硬是不敢将那债务一事提讲出来。
他不说,虞幼棠更不敢问,兄弟两个打哑谜似的吃了一顿晚饭。虞光廷在近些年来第一次留意了虞幼棠的饮食,结果就看见他对着一小碗ròu末粥,慢慢的吃下几勺便算是一餐。满桌子的丰盛菜肴,全没有他的份儿。
当晚,虞光廷并没有回到为自己准备出来的房间中休息,他自作主张的跑到了虞幼棠那里,鸠占鹊巢的脱衣服上了chuáng,诚心诚意的把个脑袋伸出被窝道:“哥,我给你暖被窝吧!”
虞幼棠站在chuáng边,先是惊讶,后来惊讶归于平静,他很突兀的微笑了一下:“不必,这屋子不冷。”
虞光廷是真心想要对他作出一点关爱,所以只要他不翻脸,那就绝不肯下chuáng离去。虞幼棠见他赖着不走,几乎有些心惊,然而脸上依旧镇定:“那好,等chuáng上暖和了,你再回去吧。”
虞光廷侧过脸仰望着虞幼棠,脸上还笑着,可是眼神里qíng不自禁的要透出一股子悲伤——他是很少悲伤的人,只是qíng到此处,不自禁。
虞幼棠也觉察到了,可他依然是不问。
虞幼棠自去洗漱了一番,而待他回来后,虞光廷就向旁边一翻身让出地方,又微微掀起了被角唤道:“哥,上来啊!”
虞幼棠这回没有再次出言驱赶。低头解开长袍纽扣,他坐在chuáng边动作迟缓的换上了睡衣。
虞光廷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他年轻的兄长,肌肤是软的,骨骼是脆的,身体没有热量。
虞幼棠关掉了chuáng头的壁灯,房间立时变成了一片漆黑。
兄弟两个并排躺在柔软的大chuáng上,互不触碰。
债务的数目在虞光廷那舌尖上打了几个滚儿,终于是被他卷回喉咙中咽了下去。两根手指在棉被下面模仿了走路的动作,他试试探探的摸过去,松松握住了虞幼棠的一只手。
虞幼棠一直是没有声音,连气息都轻不可闻。虞光廷并未打算能得到他的回应,然而手上微微的一暖,是哥哥回握了他一下。
毕竟是兄弟啊!
虞光廷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小心翼翼的翻身面对了虞幼棠,他伸手去扳了对方的肩膀,又可怜巴巴的唤了一声:“哥。”
虞幼棠随着他的力道转过身来。
虞光廷像个走投无路的小孩子,绝望的想要把脸埋到哥哥胸前;可他这哥哥是只能被拥抱,不能被依靠的!
这时虞幼棠慢慢的抬起手,摸了摸虞光廷的短头发,然后就将手臂环住了他的后背。
虞光廷顺势把鼻尖拱到了哥哥的颈窝里,在温暖而芬芳的气息中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冰冻了又融化,愈发的一塌糊涂了。
虞幼棠搂着虞光廷——他记得大概是在十二年前,兄弟两个也曾这样相亲相爱的拥抱过。
那年虞幼棠病的很重,家里连棺材都预备好了。虞光廷才九岁,一天夜里就跑过来上了他的chuáng,涕泪横流的苦苦哀求,让他发誓保证不死。
那次虞幼棠是九死一生的挺了过来——然后两个人日益成长,就开始各怀心思了。
无非就是为了钱。不知道那些穷门小户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反正他们虞家兄弟一提到钱,就立刻憋起了一股子要反目的劲头。
虞光廷的气息热烘烘的扑到虞幼棠那颈窝里,虞幼棠低头嗅了嗅对方的头发,知道在这世上,自己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虞嘉棠不算,虞嘉棠已经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具躯壳。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的感qíng在金钱的重压下四分五裂;长久以来的隔阂已经在他们之间滋生出了一张薄膜,一张钞票那么厚的薄膜。
这薄膜或许是一捅就破,可是又有谁敢来捅破?!
虞幼棠闭上眼睛,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的伤心。
虞光廷把身体紧密的贴向了虞幼棠。这些天他饱受蹂躏,只在此刻感到了温暖和安全。
眼热鼻酸的挤出一滴眼泪,他偷偷把泪水蹭到了虞幼棠的睡衣领口处。伸过一只脚去拨弄了哥哥的脚趾头,他闷声闷气的说道:“哥,我以后一定学好,我要是再去赌钱,你让金光耀打死我好了!”
没有回应。
虞光廷轻轻一蹬虞幼棠的脚背:“哥?”
哥哥睡着了。
虞光廷叹了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第32章 正月十五
虞光廷一贯好吃懒做,如今既然已经填饱了肚皮,又自认为入了保险箱一般安全的境地,就缩在这柔软温暖的被窝里,搂着他哥哥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之时才睁开了眼睛。
虞幼棠在午夜时分起chuáng看了会儿小说,又喝了半瓶酒,如今正在补眠。虞光廷见他睡的安稳,自己又懒得起chuáng,便轻手轻脚的重新拥抱住哥哥,且半躬了腰身,把脸埋在了对方的胸前。
虞光廷发现他哥哥身上很有一种ròu体的芬芳,就把虞幼棠那睡衣前襟的扣子解开了两个,以便自己可以将鼻尖拱进去轻轻的嗅。后来虞幼棠醒了,他也不肯改换姿势,就这么小狗似的闷闷问道:“哥,今天是正月十五,金光耀会来看你吗?”
虞幼棠侧身躺久了,半边身体都麻木的失了知觉。沉重的向旁边翻过去,他半瘫痪似的仰面朝天了:“正月十五,他应该要陪他叔叔。”
虞光廷登时松了一口气。他生平最怕金光耀——不掺杂任何qíng绪,就是单纯的怕!
他一直觉着对方像只戴了眼镜的老虎,自从分家时在金宅挨了那两下子打之后,这种印象就愈发根深蒂固了。
可是尽管没有金光耀,但那债务数目在他舌尖翻翻滚滚的,仍然是不能冲破牙关。
“今天过节……”虞光廷自己在心里暗暗忖度着:“明天再和他说吧!”
和新年相比,正月十五这一天是喜庆不减,而热闹更盛。虞幼棠吃午饭时并没有见到阮明志,出言一问仆人,才得知他是独自出门逛大街去了。
这当然是很合qíng合理的行为——阮明志,一个二十多岁、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理应在这一天出去东走西跑的瞧瞧热闹。虞幼棠虽是常年的病病歪歪,然而却是最看不得病人。他希望身边的人都健康活泼,自己也好从中感受一点生命的热气。
午饭过后,虞光廷把小猫抱过来放到沙发前的地毯上,向虞幼棠展示自己这只宠物:“哥,你看它好不好看?”
虞幼棠对于猫狗向来没有兴趣,不过是碍于弟弟的热qíng,不得已要放出目光扫上一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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