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参谋长仿佛是不好意思了,双手jiāo握于腹部,他对着露生笑道:“说起来,我们爷儿俩那时候也是吵得不善。少爷是个有主意的,我的脾气也不小。后来想一想啊,还是我不对。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能和孩子斗气呢?”
露生认为徐参谋长这话说得简直有点无耻,但是依然不置可否地听着。
徐参谋长继续说道:“后来听说少爷出了事,可真是吓坏了我,幸好老天保佑,是虚惊一场。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找他,好容易听说他到了上海,还和你在一起,我这心立刻就放下了一多半。你看,我这不立刻就找过来了?只是没想到,少爷进了医院。怎么了?头疼脑热?哪儿不舒服?”
露生想到了徐参谋长的势力,心中忽然生出了个主意,“徐叔叔,他没生病,他是受了伤。你还记不记得老陈的二儿子,陈有庆?他现在当了师长,要找他报父仇。上个月真就把他抓了去,我们也是死里逃生。现在他还不罢休,非要让龙相一命抵一命,我想着,要是真没办法,那就只好带着他离开上海避避风头了。”
徐参谋长听了这话,当即笑着摆了摆手,“不要怕,陈有庆我知道,这两年的确升腾得快,但是你也不必太把他当一回事。他那个师长我知道,名不副实,没多少人。他想找咱们少爷的麻烦,那还嫩着点儿。”
这时,龙相忽然开了口,“你有办法对付他?”
他冷不丁地说了话,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惊了一下。随即徐参谋长答道:“那不难,什么问题都可以谈。他不合作,我就找他的顶头上司去!”
龙相又问:“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徐参谋长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病chuáng旁边,“少爷,说实话,你还想不想继续带兵了?”
此言一出,病房中安静了一瞬。露生什么都没想,单是下意识地望向了龙相。而龙相睁着眼睛看着徐参谋长,脸上却渐渐露出了笑容。
这不是个好笑,又酸又苦又带刺,“怎么了?叔叔?这话是打哪儿说起来的?我带兵?我哪还有兵?我身边就剩了个露生,我带着露生打天下去?”
徐参谋长笑道:“你没有兵,可我有啊!”
露生被徐参谋长这句话彻底说糊涂了,并且从直觉上,他感觉这老家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老家伙对龙相究竟是好心还是歹意,他始终拿不准——他只拿得准自己。一双眼睛瞟向龙相,他忽然来了一点奇异的兴致,想要看看龙相到底会如何反应。
龙相,这个连哭和笑都控制不住的人,此刻却异常地平静。平平展展地躺在chuáng上,他连姿势都不变一下。
“你有兵,跟我有什么关系?”龙相问徐参谋长,“当初你不是说咱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徐参谋长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那时候不是让你气糊涂了吗?许你小的有脾气,就不许我老的也有脾气了?话说回来,我老天拔地地从北到南找到你这里了,这还显不出我的一份诚心吗?”
“你找我,要gān什么?”
徐参谋长盯着龙相的眼睛,莫测高深地低声说道:“只要你愿意,叔叔立刻想法子让你东山再起!”
这话一说,龙相的眼睛立时一亮,露生的脑子里则是轰然一声。
这姓徐的老家伙戳中了龙相的死xué——龙相是个皇帝迷啊!
果然,龙相又沉默了,并且沉默得很长久。徐参谋长并不追问,却转而和露生谈起了闲话,又张罗着派人过来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露生茫茫然地敷衍着他,没忘记让他出面去找陈有庆jiāo涉一番。赔礼出钱都好办,只要陈有庆别这么没完没了地追杀他们就成。
一个多小时之后,徐参谋长告辞离去,病房里又只剩了露生和龙相两个人。露生拧了一把毛巾,给龙相擦了擦脸和手,问道:“听了他的话,你动心了吧?”
龙相笑了一下,“没想到我现在还有一点儿价值,我以为我是彻底完蛋了呢!”
露生心里一惊,“你真想和他走?”
龙相答道:“我再想想,不一定。你听出他的意思了没有?我这俩角到底是没白长,队伍里还有不少老人儿都认定我是真龙天子,专服我一个呢。没了我,他一个人镇不住场面!”
露生看他那张惨白的面孔上竟然显出了几丝得意神色,心里登时腾起了一股火,“既然你那两个角那么有用,怎么一出事就要我去救呢?”
“吉人自有天相嘛!就因为我长了这两个角,出了事才会有你去救我的。你看别人落了难,怎么就没人管呢?”
露生看着他,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从这一天起,病房门外多了徐参谋长派来的保镖。医院是洋医院,通行的也是洋规矩,并不欢迎保镖们在走廊里成天地走走坐坐。于是没过多久,连保镖带主人,一起识相地出了院。
龙相断的是肋骨,可不知怎么搞的,养了一个多月,养软了两条腿,又开始把露生当驴马使唤。露生背着他出医院,背着他进家门,他像个讨债鬼托生的儿子一样,非常坦然地趴在露生背上不下地。
露生现在有点摸不清他的底细。这天傍晚,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纳凉,露生试探着问道:“老徐这几天倒是没露面。”
龙相仰着脸看银河,显出个很俊俏的小下巴,“他不是去找陈有庆谈判去了吗?大概还没谈出结果吧!”
“我看他这一回倒是真热心。”
龙相嗤笑一声,“巴结我嘛!”
露生犹豫了一下,随即反问道:“那你吃不吃他这一套呢?”
龙相盯着夜空,黑眼珠反she了楼门前的电灯光,闪闪烁烁的,像是两颗大星星,“再看吧,我还没有想好。”
露生往椅子里一靠,“我看你已经活了心了。”
龙相转向了他笑道:“我混得有头有脸了,你难道不也跟着占便宜?你瞧瞧,我刚倒台,就让姓陈的揍没了半条命,可见人没权没势就是不行,光有钱都没用。”
露生静静地盯着他,“那你是打定主意要跟他回去了?”
龙相一摆手,“啰唆!我说我再想想,你总追着我问什么?”
露生站了起来,甩着手往楼里走,“蚊子太多,进来吧。”
露生几乎是来了兴致,要看看龙相的取舍去留。
他倒要看看这个东西会怎么办!
徐参谋长的奔走很有成效,而陈有庆,据说,也并不能够常驻上海报仇,所以在离开上海前夕,他借坡下驴,同意坐下来和徐参谋长谈一谈条件。条件很简单,他可以饶龙相一命,但龙相须得给他两百万元。至于白露生——艾琳没有继续qiáng烈要求宰了这小子,那么他也就不提了。
龙相对此没意见,两百万就两百万,反正他出得起。露生也没意见,因为他早就存了破财免灾的心,只要能免了灾,破多少财都不是问题。到了jiāo钱这一天,徐参谋长让露生出面去jiāo钱,露生用箱子拎着钞票见了陈有庆,就见陈有庆意气风发,和当年那个乡下小子相比,简直就像脱胎换骨一样。
两人见了面,意外地很和气,气氛好得露生自己都纳罕。两个人都没提龙相,也没提艾琳,露生问他“什么时候办喜事”,他笑呵呵地回答“快了,回了北边儿就办”。
露生想他倒是真爱艾琳的,比自己qiáng。自己的心思不纯粹,无论爱恨,其中总夹杂着种种牵绊。可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陈有庆毕竟是个小新贵,两百万对他来讲,还是一笔有点吓人的巨款。像是怕露生会半路反悔一样,他匆匆地收下了钱,随即就有了一点要把露生恭送到千里之外的意思。露生也看出了他的心事,当然就很识相地成全了他。离开陈家的时候,他心里也很轻松。孽债总算是了结了一桩,龙相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被仇家捉去打个半死了。
露生轻松了整整一路,什么都没想。陈有庆他不想,艾琳他不想,甚至连龙相,他也不想。走到一半,他钻进一家小咖啡馆里坐下来,慢慢地喝了一大杯可可。可可很甜,并不很合他的口味,他纯粹只是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坐一坐。他太累了,而且无人可以诉苦。对龙相诉苦等于对牛弹琴,搞不好还会自取其rǔ,被他那一嘴畜生话气个七荤八素。丫丫是能够可怜他的,可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她了。
一杯可可进了肚,他付账起身,一鼓作气走回了家。
龙相在家里等着他,见他回来了,便很好奇地赶出去向外望了望,然后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走回来的。”
“老徐没送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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