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_尼罗【完结】(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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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生也不要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走去浴室放了一缸热水,他回到房间,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chuáng边。拉起龙相的一只手,他低头说道:“早就惦记着给你剪剪指甲,这几天一直没抽出工夫来。我不给你收拾,你自己就也不管,看你这手,都要长成爪子了。”

  龙相的黑眼珠在眼皮底下悠悠一转,不言语,只打了个哈欠。

  露生开始很细致地给他剪指甲,剪完一只手,再剪另一只。把他那两只手都收拾出人味了,露生解开衬衫袖扣,挽起袖子露出了半截胳膊。把胳膊横伸到龙相面前,他微笑着问道:“要不要挠两把,磨磨你的龙爪子?”

  龙相微微一抬睫毛,嘴角随之一翘,脸上显出了一抹笑意。懒洋洋地抬起手,他左右开弓,果然不客气地挠了露生两下。挠过的地方先是泛白,随即白中透了红,原来这龙相心狠手毒,挠破了露生八道油皮。收回手抬起头,他笑吟吟地看露生,露生笑着,也看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露生忽然气息一颤,鼻子发酸眼睛发热。搭讪着站起身走向浴室,他想让龙相下chuáng过来洗澡,可是刚发出第一声,他便感觉自己声音不对,走腔变调地带了哭意。于是用力清了清喉咙,他走到浴缸前弯下腰,伸手用力地撩了撩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吸了吸鼻子,又抬起湿手,抹了一下眼睛。

  再出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样。若无其事地把脸扭向窗外,他说道:“你先去洗,我一会儿过来给你搓搓后背。”

  然后不等龙相回答,他快步走出了门。原来事到临头,他还是要难过,还是要舍不得。但这一回他是铁石心肠了的,接下来,他要为自己而活了。

  龙相洗澡、梳头、穿衣服。他是不大讲究穿戴的,给什么穿什么。露生也不肯过分地打扮他,一贯只给他最平常最舒服的衣服。伺候他的时候,露生一直不说什么,因为要把全副jīng神都用来忍住眼泪。真是不想让这个浑账东西走,因为已经笃定了他不会有好下场。可是他不听,他人大心大,他自认是真龙转世,旁人又有什么法子?

  在餐厅里,露生陪着龙相喝了一碗粥。喝的时候他偷偷窥视着龙相,想要看看他是什么态度。龙相自自在在地连吃带喝,态度相当地坦然,于是露生看到最后,一颗心就很冷。

  早饭还没吃完,徐参谋长便来了。

  露生一句话也不想和徐参谋长说,然而徐参谋长自来熟,很亲热地登堂入室了。龙相抢着喝光了碗里的米粥,然后舔着嘴唇起身跑出了餐厅,去和徐参谋长说话。露生独自坐在餐厅里,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又僵硬又沉重,费了天大的力气,才缓缓站了起来。

  然后他上了楼,把龙相的那一箱子行李拎了下来。徐参谋长见了,当即高门大嗓地笑道:“嗬!少爷还带行李?那边什么都有!”

  龙相答道:“我也说不带,他非得收拾!”

  露生笑了一下,没理会龙相,只问徐参谋长:“什么时候的火车?”

  徐参谋长摸出怀表看了看,“现在就该走了。”

  露生还是不看龙相,只说:“那就走吧。外面路上车多人多,汽车再快也开不起来。”

  说完这话,他飞快地回头看了龙相一眼,随即低声又催促了一遍,“走吧。”

  龙相嬉皮笑脸地反问:“你急什么?我走了,给你腾地方娶老婆吗?”

  露生拎起皮箱往外走,边走又边对徐参谋长说道:“我把它直接送进汽车里去,好在就这么一只箱子,重归重,带着并不麻烦。”

  不等徐参谋长回答,他头也不回地先进了院子。今天有个煌煌烈烈的大太阳,明亮到了无qíng的程度。露生仿佛是被阳光照昏了头,糊里糊涂地,他把皮箱塞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又糊里糊涂地,他听见自己和徐参谋长说了什么,又对龙相说了什么。最后孤零零地站在路边,他对着远去的汽车挥手。身体是热的,汗水是冷的。

  进了屋子之后,他又恍惚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他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坐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后来他上了楼,一头扎在chuáng上,也还是什么都没想。一夜没正经睡觉,他只知道自己像是困了。

  困了就睡,横竖他现在是彻底的自由人,睡到天黑也没关系。

  于是他就真的睡了。

  梦一直没断,全是颠颠倒倒的片段。他在梦里还是个小孩子,一手领着龙相,一手领着丫丫,三个人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在大chuáng上围坐成圈,丫丫偎在他的一侧,龙相跪在他的另一侧,将一本小人书塞进他的手里,龙相让他“讲个好的”。

  他开始讲了,讲得有声有色,是个小小的说书先生,让两名小听众听直了眼睛。他正得意,然后忽然发现听众少了一个,丫丫没了。

  他在大chuáng上爬来爬去地找丫丫,丫丫没找到,龙相也没了。于是他呆呆地坐在大chuáng上,只感觉自己的左膀右臂都被人砍了去,孤零零地再没了依靠。

  他怕了,他想哭,然而心里憋闷着,又死活哭不出。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枕着双臂翻了个身,他只感觉这世界真安静。一切动物植物都沉默了,生机似有似无,像是劫后天地。只有隐约的一点声音在响,扑通扑通的,和生机一样,也是似有似无。

  露生的耳朵追逐着那点声音,辨不出它是什么。但是它也有一点单调的节奏,能带着他的心一起跳。

  这点声音让他听了良久,听到最后他有点烦了,挣扎着起身走到chuáng边。他认为是看门的小子在院子里胡闹。东倒西歪地站到窗前,他推开窗扇,向下深吸了一口气。

  一口气吸进去,半晌没有呼出来。他圆睁二目向下望,看见大太阳底下跑着个浑账东西!

  浑账东西热得脱了外衣,甩着两条胳膊在糙地上踢一只旧足球,踢得砰砰直响。一脑袋凌乱短发被汗水打湿了,脑袋顶上左右各揪起一撮猫耳朵来。

  露生保持着推窗的姿势,半晌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便会醒来。如此直愣愣地向下注视了许久,最后他发现这梦太bī真了,自己居高临下地望出去,不但看清了浑账东西,还看清了家门外的道路,甚至看清了道路外驶过唐家的汽车,和一只颠着爪子跑过太阳地的大白洋狗。

  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探险下注一样,他鼓足勇气,大喝一声,“嗨!”

  浑账东西停下动作,转向露生扬起了头。烈日刺激得他眯起眼睛,没说话,只抬手向上挥了挥。

  露生扭头就跑,也说不上是迈出了怎样的几大步,总之他仿佛在一瞬间便冲到了院子里。气喘吁吁地冲到龙相面前,他抬手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脑袋热烘烘的,很真实;又伸手把对方扯进怀里用力抱了抱,身体散发着cháo湿的汗味,也很真实。

  按捺着狂喜推开龙相,他不想笑,可是两边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兜,“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又回来了?”

  龙相一撇嘴一龇牙,做了个很不漂亮的鬼脸,“走到半路,我改了主意,就又回来了。”

  露生现在分明已经是一动不动了,可还是喘得厉害,“怎么又改主意了?”

  龙相不屑地一耸肩膀,“我怕你哭啊!不要脸的,夜里你偷着摸我,还亲我,以为我不知道吗?露生,不是我说你,你太能缠磨人了,成天总琢磨着管我,我不听你就跟我赌气,我也真是拿你没办法!”

  露生来不及听他的话,只急切地问:“你不走了?”

  龙相一皱眉头,又一点头,“嗯。”

  “真不走了?”

  龙相不耐烦地又开始做鬼脸,“烦死了,真不走真不走真不走,听清楚没有?”

  “为什么就真不走了?”

  龙相伸手用力搡了露生一把,“怕你赌气,没听见吗?你聋了?”

  “怕我赌气就不走了?”

  龙相看着露生,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扭开脸,向着远方望了望,随即转向露生,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昨夜想了想,也觉得老徐那人未必靠谱,我回去了怕也是个当傀儡的命。与其如此,不如留在你身边。万一哪天我像我爹似的,一觉睡醒就疯了,那正好还能折磨折磨你,让你当我的孝子贤孙。”

  露生抬手握住龙相的肩膀,刹那间只觉天高地阔,满目锦绣。

  “好小子!”他抓着龙相用力摇晃,高兴得想要使劲地揉搓摆弄对方,“你真是个好小子!我没白疼你,好弟弟,好小子!”

  他是个从来不撒欢的人,今天忽然乐得失了态,龙相看在眼里,竟然有点不好意思。用力从露生手中挣了出来,他想嘴硬地说一句“不是为你才回来的”,可是话到嘴边,他良心发动,却又没说。而且觉得说了也没意思,因为他真就是为了露生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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