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手枪是露生的宝贝,等闲不许人动的。他气极了,一定要狠狠地伤害露生出口恶气。露生不怕打,而他又不能真杀了露生,于是他一时聪明起来,对着露生的宝贝下了手。
露生站在院子喘气,不知道龙相疯到自己屋子里gān什么去。直到看见龙相拎着手枪跑出来了,他睁大眼睛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
“哎!”他对着龙相伸出了一只手,“你拿它gān什么?那里头又没子弹,你拿它也毙不了我。”
龙相看了他一眼,随即撒腿跑出了院门。
露生没看明白他的用意,但是怀疑他这是跑到前头找子弹去了,便慌忙拔脚去追——手枪里若是不放子弹,那只是一块沉重的铁疙瘩,只能用来砸人;可若是放了子弹,那就了不得了。露生不知道龙相今天会闹到何种程度,总之他自己不想死,也不想旁人死。
随着龙相的背影迈开大步,他跑着跑着,忽然感觉有点不大对劲——龙相没往前头人多的地方去,而是拐弯抹角地奔向了宅子后头。
龙宅的正经主子只有两位,镇守使坐镇前方,后头的内宅里只安置了龙相。龙相,加上露生和丫丫,再加上gān零活的老妈子、小丫头,总共也没有多少人,所以龙宅是越往后走越荒凉。破房屋一片片空置着,甚至还有断壁残垣。龙相跑得很快,露生追得更快。然而龙相目标明确,露生则是一边追一边犯嘀咕,于是两人之间就总存了一点距离。
不出片刻的工夫,龙相忽然停了。
他停了,露生也停了,不但停了,而且变了脸色,“龙相,你gān什么?”
龙相站在一座荒糙萋萋的井台上。井是深井,井里还有黑沉沉的水,然而一直没有被填上,因为井口窄得如同一把小细腰,龙家上下并不怕孩子们会失足掉下去。
会走路的小孩子掉不下去,一把手枪却是可以轻松通过井口。龙相走到井前面对了露生,慢慢地握着手枪抬起了手。这个时候,他定定地盯着露生,黑眼珠是两枚冷硬的围棋子,瞳孔仅有的一点光,也是冷硬无qíng的。
露生真慌了,对着龙相伸出了两只手,“别——龙相,有话好说!”
龙相神qíng冷淡地一撇嘴,做了个无qíng无义的鬼脸,同时手指一松。手枪立时滑落向下,可在露生的惊呼声中,他食指一钩,却又险伶伶地钩住了手枪扳机。手心向上吊住了手枪,他看着露生,依旧是不说话,但是心里隐隐地有一点舒服痛快了。因为露生变颜失色,明显是怕了。
望着他的举动,露生语无伦次地又开了口,“别闹,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了这么一把枪,它是我爸爸的遗物——”他几乎带出了一点哭腔,“好弟弟,听话,把枪还给我。我让你打我,我保证不还手,只要别玩那把枪。龙相,你下来,乖。”
龙相看露生是真的要哭了,胸膛像开了个天窗似的,郁郁的怒气立时消散了好些。他舒服了,得意了,然而还不够,还要更舒服、更得意!
于是他很轻巧地将食指伸展开来,让手枪像块黑石头一样,瞬间坠落进了井中。
露生冲了过来,扑到井口跪下来往里看。与此同时,井底响起了噗通一声,正是沉重家伙落了水。
一声过后,天地一起静了一瞬。
龙相低着头,看露生伏在地上,把面孔贴上井口,往深深的井底看——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于是露生又侧了身,将一条胳膊往井里伸,当然,还是什么都捞不到。
肩膀卡在井口,露生面无表qíng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半晌不动。他不动,龙相俯视着他,也不动。
如此过了一分多钟,露生慢慢地抽出胳膊站起了身。隔着一眼小小的井,他看着龙相问道:“你知道什么叫作遗物吗?”
龙相狞笑了一声。不知道他这个狞笑是怎么做出来的,他的五官并没有移位,眉还是那个眉,眼还是那个眼,但是眉忽然更黑了,如同浓墨;眼更加亮了,含着凶光;红嘴唇中微微露出一点白牙齿。他牙齿整齐,虎牙却尖利,小小的尖端露出来,让他看着如魔似鬼。
“遗物嘛——”他故意拖着长声回答,要活活气死露生,不把露生气成半死,他就不解恨,“就是死人的东西啰!”
露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颤颤地呼了出来。一张脸本来就白,如今彻底褪了血色。然而他很镇定,起码是比先前要镇定。
“亲人留下的遗物,是比什么都贵重的。”他一字一句轻声地说,“假如我死了,你会把我的东西全部丢掉吗?”
龙相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东西全烧成灰,一样也不留!”
这话说完,露生沉默了一刹那,却并没有动怒,只说:“我不会的。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常用的东西留下一两样,永远保存着,当个念想。一看到它,就想起你。”
龙相嗤之以鼻,“怎么?我算是你的亲人了?”
露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时候,你实在是太可恨可气了,我就会很想爸爸。我想他要是还活着,我就不会到这里来。我在我自己的家里,一定不会隔三差五地就被人打一顿骂一顿,更不会是打了白打、骂了也白骂。可是我没爸爸了,我只剩了他的一把手枪。”
眩晕似的站在井台上晃了一下,他勉qiáng自己站稳了,把话说到了最后,“龙相,你打我骂我,我都不在乎,我都能忍,可你不该扔了我的枪。我怕你气坏了身体,我总是让着你;可你心里没有我,你为了自己痛快,可以肆意地伤害我。”
抬眼望着龙相,他轻飘飘地又补了一句:“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
然后他不再张望井口,转身下了井台,踏上了归路。
龙相没有动,怔怔地望着他发呆。今天露生说的话有些出奇,他记忆力很好,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全记住了,但是没能全部领会,须得站在这井台上,慢慢地咂摸滋味。站了一会儿,他觉出累了,蹲下来看了看手指甲,他发现指甲fèng里有血,不是自己的血,就一定是露生的血了。
双手扶着井台的边缘,他下意识地俯下身,用一只眼睛往井里瞄,心中想:真捞不出来了?
深井是个无底dòng,而且井口小如碗口,可不就是“真捞不出来了”。
龙相直起腰席地而坐,背过手揉了揉方才硌痛了的尾巴骨,一边揉,一边又想:那我赔他一把就是了。
思及至此,他爬起身跳下井台,到他爹那里找好手枪去了。
在龙相寻枪之时,露生已经独自走回了屋子。
他没惊动任何人,自己端了一盆水洗手洗脸。手背和脖子都有伤,不是鞭伤,是龙相用指甲挠出来的皮ròu伤;脸蛋上印了个紫红的圆圈,则是龙相留下来的牙印。
平时落了这一身伤,他纵是不怀恨,也要无可奈何地发一番牢骚。然而今天很异常,他非常累,身心俱疲,疲惫得连qíng绪都没有了。
没有qíng绪,就只剩下理智了。
他慢条斯理地换下衣服,往几条皮开ròu绽的伤口上撒刀伤药。然后站在墙壁上的圆镜子前,他一边梳头,一边很细致地端详起自己。
他想自己十七岁了。周岁是十七,按虚岁算,则是名副其实的十八了。
十八了,大小伙子了。
在龙家生活了将近六年,六年里他都gān了些什么?文,他只读了最通俗的一些书籍;武,他只会抵挡龙相的拳脚。没有学问,没有武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疯狗似的小伴儿,和一个软柿子一样老实可怜的小妹妹。
这六年是这样,下六年,大概还是这样。六年复六年,六年再复六年,六年再再复六年,复到最后,他这一辈子,也就定型了,过去了,完结了。
这一辈子他能gān什么?他gān不了什么,他只能是哄龙相高兴,和在龙相不高兴的时候挨他的打——自己挨打,同时看着丫丫挨打。如果将来丫丫当真嫁给了龙相,那么她和自己一样,一挨一辈子;自己看着她受苦受罪,一看一辈子。现在他有个大哥哥的身份,还能有力量保护她;将来三个人全长大了,全都各归其位了,他想保护都没立场、没资格了。
鲜血缓缓地升了温度,烘出露生眼中的一点泪。他含泪望着镜中人,翕动嘴唇无声地问:“白颂德,你甘心吗?”
镜中人立刻斩钉截铁地摇了头——不甘心,一千一万个不甘心。纵算没有本领子承父业,他身为白家最后一点血脉,至少也要为父亲、为妹妹报仇。
摇头,再点头。露生点着头告诉自己:“对了,不甘心就对了。不甘心,你便还有希望,还有药可救。”
然后他转身走进卧室,蹲下来拎起了地上的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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