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几名常陪着龙相遛马的卫兵,露生在闹市口坐住了。因为感觉龙相的这场招兵整个就是一场闹剧,所以他不肯太让这位弟弟如愿。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但凡是有饭吃,不会有谁家的大小伙子主动往军队里投。而露生对于新兵的要求又是格外严格,太矮小的太瘦弱的,还有那一看就带着病的,全被他斩钉截铁地淘汰了。所以露生一坐大半天,末了却只招来了不到十名新兵。一根铅笔在他指尖飞转盘旋,铅笔长,他的手指也长,垂下眼帘盯着铅笔与手指,他看了个眼花缭乱。同时心里茫茫然的,因为感觉天地之间没有自己的位置,自己在外面热得死去活来,一坐一天,也全是为了龙相。
正当此时,他忽然一抬眼皮,发现丫丫来了。
丫丫挎着个小篮子跑过来,裤脚飘飘,越发显得腰身伶俐。她如今偶尔会显出一点大姑娘的影子了,然而举动还是小丫头式的。说跑就跑,并且速度还挺快,是撒丫子跑。转眼间到了露生面前,她喘着说话:“大哥哥,你怎么还不回家呀?”
露生伸手接了她的篮子,一边低头查看篮中内容,一边答道:“我再等等,反正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街上还挺热闹,坐在这里比坐在家里qiáng——龙相在家吗?”
丫丫靠着桌子站住了,仿佛是挺高兴,“在家,刚回来。”
露生从篮子里掏出一只洗净了的大梨,咔嚓咬了一大口,“那我更不能回去了。他要是在家,家里还不如街上清静。”
丫丫将一根食指送到口中——在进嘴之前悬崖勒马,只摁了摁自己的下嘴唇。她小时候很喜欢吮手指头,露生不许她吮,她记住了。但是在出神的时候,她的手指还是忍不住要往嘴边凑。
“那我也不回去。”她放下手,“我等天黑了,跟你一起走。”
露生笑了,“他又欺负你了?”
丫丫的脸蛋红了一下,抿了薄嘴唇不言语。露生起身拉过一把木椅子,又一推她的小肩膀,“跟着我倒是行,可谁家大姑娘总在大街上坐着呢?”
丫丫顺势坐在了椅子上,仰起脸很认真地反驳:“我不是大姑娘。”
她自认为不是大姑娘,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是大姑娘。快十四了,已经懂得很多人事了,一旦真长大了,她知道自己怕是就要嫁给龙相当姨太太了。
对于这样的命运,她本来是毫无意见的,是心甘qíng愿全盘接受的。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忽然变得不那么心甘、不那么qíng愿了。不为别的,只为她怕龙相。
现在怕了,还有大哥哥救她;将来成了龙相的人,那个时候再怕了,谁管她?
对于她来讲,这个问题几乎是无解的。无解的时候,她就偷眼去看露生。
露生是她的靠山,是她的救命星。她是逆来顺受惯了的,活到这么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脾气。她并不打算向露生讨什么主意,她只看他一眼就够了。仿佛他只要坐在那里,她就有后盾、有退路了。
丫丫不想长大,可长不长大,由不得她。
在露生招满了三百新兵的时候,丫丫过了十四岁的生日。
这是三百名很整齐威武的新兵,个子全是统一的高,简直有点仪仗队的意思。龙相自作主张地把他们编成了一个营,然后自己封了自己做营长。又找了几位经验丰富的教官过来,连训练自己带训练新兵。白天他早早地就往营里去,晚上回来了,在院子里向露生和丫丫表演正步走。他走得相当漂亮,连龙镇守使和徐参谋长都慕名前来欣赏。龙镇守使在儿子面前照例是没什么底气,嘤嘤嗡嗡地赞不响亮;徐参谋长却是看得津津有味,看过之后,又走到龙相面前,很郑重地将他端详了又端详。最后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徐参谋长颇为感慨地对着龙镇守使点头,“少爷真是——这个不服不行,真是——少爷自己招的那个营,在训练方面也是好极了,所以所以,这个这个……”
徐参谋长是个有水平的人,然而今天这番话却说了个语无伦次。龙相不喜欢旁人摸自己那两枚花生米大的龙角,当即不耐烦地晃了脑袋一躲。露生倒是听出了徐参谋长的弦外之音——龙相,除去他的坏脾气不谈,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有出众拔群的天赋。而且像有股子暗劲催着他似的,他越是长大,越是好斗。龙宅的门户已经关不住他了,他几次三番地发牢骚,说自己想去打仗。打谁呢?不知道,反正就是想打仗。实在找不到具体的敌人,他就找碴打露生。有时候露生也忍不住怀疑,怀疑他真是个什么邪物转世——就算真是龙,也是条翻江倒海的邪龙。
徐参谋长对龙相一直挺恭敬,像是冷眼旁观了若gān年,如今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往龙相身上押一注。及至他乱七八糟地夸出了“将门虎子”四个字时,龙相毫不掩饰地先是一瞪父亲,随即大黑眼珠向上一滚,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
露生看在眼里,先不言语,等徐参谋长和龙镇守使结伴走了,他才出声劝道:“他毕竟是你爸爸,你不理他就算了,gān吗还要给他脸色看?”
龙相言简意赅地答道:“烦他。”
露生一皱眉毛,“他又不招惹你,你烦他gān什么?”
“不知道,就是烦他!”
露生摇了摇头,叹息着说话:“你说你从小没娘,就只有一个爹。他把你养到这么大,没打过你、没骂过你,你要什么,他给你什么,你可好,还烦他。你啊,你自己的亲爹你烦,huáng妈多唠叨几句,你也烦。全家人都被你烦遍了,好像你多招人爱似的。”
他苦口婆心地说,龙相心不在焉地听,听着听着不听了,走过去和他背靠背地比了比个子,“哎,我高了!再过两年我到了你这年纪,我得比你高吧?”
“不可能,我还得再长呢。”
龙相不甚服气地转到了露生面前,开口想要反驳。可是话未出口,他忽然感觉疲倦,忍不住先打了个大哈欠。露生定睛一看,将他那嗓子眼看了个清清楚楚。然后他发现了异常——龙相的喉咙有些红肿,是个上火的模样。他想问问龙相此刻感觉如何,然而龙相一扭头,看到了丫丫。
丫丫一手端着个小线笸箩,一边胳膊夹着几副鞋面,正要往东厢房里走。龙相没有动,只扯了大嗓门喊道:“丫丫,听着,给你唱首歌!”
丫丫停了脚步,把腋下的鞋面往线笸箩一放,“唱个什么歌?”
龙相清了清喉咙,然后开始吼道:“尕妹妹着大门上làng呀三làng,心儿呀跳着慌,想看我的尕妹妹桃花样啊,妹妹山丹红花开呀……”
龙家的人,从镇守使本人到较为高级些的老妈子,都不是本地人士。譬如huáng妈之流,都是跟着龙镇守使从京津一带迁徙过来的。龙家关了门,满口讲的也都是字正腔圆的官话。可出了大门往外一走,就南腔北调的很热闹了。这座县城地处jiāo通要道,大小商队川流不息,让这座县城成了八方荟萃的地界。龙相直着喉咙唱歌,起初露生和丫丫都没听懂他唱的是什么,后来露生先反应过来了:龙相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首青海的花儿,口音相当地道,并且马上就要唱出一篇yín词làng语了。
趁着丫丫还没听明白,他立刻抬手捂了龙相的嘴,“别唱了,我们听不懂!”
龙相一扭头,“那我换一首,你们听好了。”
话音落下,他调子一转,果然是说换就换,变了一口陕西腔,“白布衫衫怀敞开,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哎哟哟,我的两个手手揣奶奶……”
丫丫听到这里,骤然红了脸,转身仓皇逃进了东厢房。她逃了,龙相终于住了口,露生轻轻兜头给了他一巴掌,“你少唱这些东西!你要是着急了,让你爹给你娶媳妇去!”
龙相伸手往东厢房一指,“我娶她。”
露生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忽然怒从心中起,“别说傻话了!镇守使的少爷,能娶奶妈子的侄女吗?要娶也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明白了没有?”
龙相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不。丫丫我知道,你,我也知道,别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们肯定对我好。你看我爹,他身边没人对他好,他总是臭烘烘的,也没人张罗给他洗洗。”
露生方才听他说要娶丫丫,本是陡然生出了一股子怒气,及至又听了他这一番话,怒气便渐渐消散了。特地想象了一下许多年后披头散发脏兮兮的龙相,他竟忍不住心头一酸。
这时,东厢房的窗户开了,丫丫伸了脑袋出来,“我给你俩一人做一双鞋!”
露生做了个深呼吸,压下了那一股没来由的心酸,转身走向了丫丫,“做什么鞋,怪费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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