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家上下看惯了龙镇守使这与众不同的风采,一致认为他可以苟延残喘地活到七八十岁,哪知就在龙相过完十八岁生日不久的一天夜里,他忽然就不对劲了。
他没发烧,从头到脚不疼不痒,然而目光发直,满嘴胡话。徐参谋长闻讯赶来,以为他又喝多了,可是众人守着他直等到天明,他呆呆地坐在chuáng上,依旧是不认识人。
徐参谋长没言语,但是大大地变了脸色,慌忙让人把龙相叫过来。龙相和露生一起跑来了,徐参谋长把龙相扯到罗汉chuáng前,问道:“孝帅,您瞧这是谁?您还认不认识他?”
龙相圆睁二目盯着龙镇守使。因为从小到大在他面前一直是高高在上,不信他敢对自己视而不见。
然而龙镇守使怔怔地望着前方,真就没搭理他。
龙相有万分的惊讶,千分的恐慌;而站在一旁的徐参谋长,则是gān脆发起了抖。龙相回头看他,轻声地问:“徐叔叔,你抖什么啊?”
徐参谋长的声音也很轻,并且额头上见了汗,“我抖了吗?”
然后他对着龙相抬起双手,像是要比画个手势而又比画不出,“少爷,你有所不知,孝帅现在可千万不敢出事,老弟兄们还都指望着他呢!他一出事,群龙无首,那个、那个——”说到这里,他忽然把两只手慌乱地摆了摆,“我并不是诅咒孝帅,我是——我是——”
龙相一挥手,截住了他这语无伦次的半篇话。俯身凑到龙镇守使面前,试着和他对视,然而对了半天,始终没找到对方眼中的焦点。于是直起腰转向徐参谋长,他把眉毛一扬、眼睛一瞪,显出了几分豪横模样,“别怕,家里又不是没人了。老子病了,还有儿子呢。我现在就派人去找大夫,县里的大夫看不好他,我派人去北京、天津请。有病不怕治,他又没断气!”
徐参谋长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只是瞪着眼睛看龙相。露生旁观,见他那眼中没有批评的意思,也没有轻松的意思,倒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然而也没有惊喜之色,纯粹只是若有所思的发现。
露生不知道徐参谋长这是忽然生出了什么主意,但是据他所知,徐参谋长方才抖得是有道理的。龙镇守使,虽然在家里是活成了这个德行,但是出了家门,他改头换面,也是个jīng明人。这么多年了,他将脚下这一片土地霸占得铁打一般牢靠,自己派官,自己征税,他俨然是建立了一个独立王国。称他一声土皇帝,是绝不为过的。
有这个土皇帝在,龙氏麾下的各路军队打他龙家的旗,可以相安无事;可土皇帝若是一朝没了,那正如徐参谋长所说的那样,“群龙无首”,怕是就要出大乱子了。当然,土皇帝家的后院里还养着个太子。可这太子还是个毛头小子,土皇帝毕竟不是真皇帝,各路豪杰们又不傻,既然都有自立门户的力量,何必还非要再把个毛头小子供到脑袋上?
想到这里,露生忽然有些怕了。
怕归怕,他只在心里暗自盘算思索,嘴上并不多言多语。
而县内最好的大夫闻讯赶来,开了几个方子往龙镇守使身上一试,效果立竿见影——龙镇守使从文疯子变成武疯子了!
龙相把大夫打了出去,露生则是带着几名男仆上前,抱住了连喊带叫的镇守使。龙镇守使彻底不认识人了,口齿不清,也没人知道他喊的是什么。
把镇守使绑在chuáng上之后,露生独自一个人往后院走,走到半路,迎面遇见了陈妈。
陈妈的男人在龙家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人,陈妈自己如今虽然还是下人的身份,但平时养尊处优,并不真的劳动。白白胖胖的手伸出来,她抓儿子似的一把抓住露生,问道:“怎么样了?”
露生叹了一口气,“龙相在前头看着龙叔叔呢。药是吃了,一点儿用也没有,越闹越厉害。”
然后他很困惑地换了题目,“陈妈,这也是疯病吗?人家发疯都是受了刺激才疯的,龙叔叔怎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说疯就疯了?”
陈妈只不过是想要出来探探消息而已,如今消息探得了,她便转身想要往回走。一边走,她一边低声嘀咕道:“这家的人,就这样。”
话音落下,她的袖子被露生扯住了,“就这样?”
陈妈扭过脸,低低地吆喝了他一声,“哎呀,没你的事!他家好,你多住住;不好了,你自己找活路去。反正你又不姓龙,管那些闲事gān什么?”
露生不怕陈妈。一步横跨到陈妈面前,他开始人高马大地撒娇,“你给我讲讲,你不讲我就不让你回去。”
陈妈又吆喝了他一声,并且还打了他一巴掌,“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巴巴地缠着我讲什么?”
话说到这里,陈妈沉吟了一下,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总之自打我到了龙家,他家除了老太太长命百岁,老太爷、大小姐,都是死在了疯病上头。老太爷最惨,疯了四五年,那真是一点一点熬死的;大小姐反倒是有福了,老爷一枪打过去,她是一了百了,反倒得了解脱。”
露生把这番话翻来覆去地分析了一通,末了是一头雾水,“大小姐?龙相有姐姐?”
“少爷哪来的姐姐!那是老爷的姐姐。那时候老爷还是少爷,老爷的姐姐,可不就是大小姐吗?”
“龙叔叔,把他姐姐打死了?”
陈妈沉默了片刻,最后对着露生一招手。这一回,她开始嘁嘁喳喳地耳语。露生静静听着,越听得多,一双眼睛越睁得大——他几乎被陈妈的一篇话吓着了!
他记得在小时候,龙相曾经说过自己的亲娘是被父亲“毙了”。不知道这个“毙了”是怎么传到他耳朵里的,总之他别的不知道,就只知道一个“毙了”。
他不知道的,知qíng人也绝不敢提,现在露生知道了。龙相的亲娘,乃是龙家的大小姐,是龙镇守使同父异母的姐姐。姐弟二人从小就要好,好着好着,好到了十七八,就忘了自己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了。大小姐始终是不肯嫁,等到家中老一辈的人全没了,他俩放心大胆,竟是明公正气地过起了日子。
好日子过了几年,大小姐有了身孕。顺顺利利地生下龙相之后,她在月子里忽然就疯了。疯还不是好疯,不是要打杀龙镇守使,就是要张牙舞爪地去祸害儿子。龙镇守使照顾了她一年多,有一天,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就拔出手枪,把大小姐给毙了。
事qíng就是这点事qíng,陈妈三言五语便讲了个清楚。而露生难以置信地望着陈妈,口齿艰难,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那……龙相岂不是……岂不是……”
陈妈对待龙相素来冷淡,此刻也懒得多说,只对着露生把脸一板,“这些丑事qíng,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万万不许对别人讲,听见没有?”
露生立刻用力地一点头,“我知道!”
陈妈认为露生是自己半个儿子,并且是有心计懂道理的半个儿子,所以敢对他多说几句。依着陈妈的心意,是希望他早早地离开龙家,自己出去创一番事业。纵是不彻底地离开龙家,也不要和龙家的人纠缠太深。所以今天有了机会,她便向他做了一番剖白。
她是说完就走,露生落了后,却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心不在焉。心不在焉不是为了别的,他是正在心算龙家两代人发疯的年纪。老太爷——能被称为“老太爷”,并且养下了一儿一女,年纪一定小不了;大小姐——她是龙叔叔的姐姐,因为迟迟不嫁,所以永远都是家中的大小姐。自己来的那一年,龙叔叔看着像是三四十岁,龙相是十岁,那么倒退十年,龙叔叔是二三十岁,大小姐作为龙叔叔的姐姐,大概也是二三十岁。二三十岁的年纪,可不算大啊!
至于龙叔叔——龙叔叔发病的年龄,介于大小姐与老太爷之间。所以这三个例子摆出来,除了“疯”是一定的之外,在年纪上,似乎也没什么规律可循。
理智的分析到此结束,露生忽然扭头冲上来路,一路狂奔回了前头。
气喘吁吁地在前院找到了龙相,他不说话,只是看着龙相喘。龙相双手叉腰,站在一株樱花树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露生死死地盯着他,看不够似的看,不言语,只是喘。
龙相被他看得发毛,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脑袋,“你到底怎么了?说话!”
露生上前一步,展开双臂拥抱了他。大巴掌捂住他的后脑勺,露生运了力气,恨不能直接把他揉进自己的胸膛里。龙相被他勒得哇哇直叫:“放开我!妈的,你也疯了?”
露生依言松了手,想要对他说句话,可是想了一想,却又是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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