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相听了这话,登时将两道浓秀的长眉一拧。黑眼珠子瞪住了露生,他也不说话,也不收回手,单是伸了胳膊一动不动。huáng妈见了,连忙赶过来对着露生说道:“白少爷,他这是对你好呢!你吃,吃啊!”
huáng妈一边说话,一边拼命地对着露生使眼色。露生看看huáng妈,又看看冻住了似的龙相,最后把心一横,张嘴含住了那半块巧克力。
巧克力倒是好巧克力,一尝味道就知道是真正的舶来货,若是不想它的出处,那么倒的确是一口美味。三嚼两嚼地将它咽下了肚,他对着龙相笑了一下,“太甜了,我不爱吃这个。”
龙相那拧起来的长眉毛渐渐展开了,从筒子里又掏出一块巧克力填进嘴里。他也不擦手,直接欠身从前方大盘子里抓起了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糖糕。这糖糕的成分不明,但想必也是他钟爱的食物,因为他不由分说地把糖糕往露生面前一送,这回连等都不等了,直接将糖糕塞进了露生的嘴里。露生嚼了半天,发现这东西是糯米做的,又黏又甜,怎么嚼也嚼不烂。这若是在自己家,他早呸呸地吐掉了,可是今非昔比,他不吃qiáng吃,硬bī着自己把那东西咽了下去。偷眼再看龙相,他发现龙相的小白脸上有了笑模样。大概吃了他的食,就算是他的人了。
及至吃到了八九分饱,龙相开了口,告诉他:“后面的大水缸里有鱼,我一会儿带你去看鱼。”
露生不知道那大水缸在何处,但是很愿意出去走走,立刻就点了头。哪知他这边刚点了头,房外就变了天。倒是没有电闪雷鸣,然而狂风大作,足以刮得人出不了门。
于是,龙相吃饱喝足之后,就百无聊赖地领头又回了他的卧室。
龙相和丫丫相对着坐在chuáng上,两个人用一根红丝绦来翻花绳。露生默然地旁观了片刻,末了就感觉眼皮沉重,竟不知不觉地躺在一旁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天津租界内的家里。那个家是一座小洋楼,大门开着,他和秀龄在楼下小客厅里乱翻一叠外国画报,而二娘花枝招展地坐在一旁沙发上,正让个小老妈子往她的指甲上涂蔻丹。他那亲娘没得早,女xing的长辈似乎也就只有一个二娘。他并不依恋二娘,但是一直觉得二娘挺好;二娘对他也总是亲切和蔼,把他当成大少爷招待,并不自居为母亲。
周遭很安静,只有微微的凉风和隐隐的翻书声。他不冷不热的,很舒服;衣服也是不松不紧的,很合身。电话铃遥遥地响,电扇嗡嗡地转,秀龄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两只脚斜斜地伸着,脚上是白袜子配着红皮鞋,袜子雪白,皮鞋锃亮。二娘忽然发了话,说是晚上带他们到大舞台看戏去,他和秀龄一致表示反对,因为看不懂,宁愿下午去逛公园、吃冰淇淋。二娘的声音恍恍惚惚,他们的声音也恍恍惚惚,听不清楚。然而他心中安然,因为空气清凉、环境熟悉,是他活了十二年的世界。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他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躺着没有动,只缓缓转动了眼珠。没有木地板,没有电风扇,没有秀龄,没有二娘。这是千里之外,身边坐着的两个人和他并没有关系,他的世界,已经彻底终结了。
他没想哭,是眼泪自己滚了出来。泪珠子连成了串,一滴接一滴地往枕头上砸。丫丫扭头望向他,立刻圆睁眼睛呀了一声,而龙相随之回了头,望着露生愣了愣,随即摘下缠在手指头上的红绳,转过身开始给露生擦眼泪。
他不会擦,两只巴掌只会劈头盖脸地乱抹。丫丫上chuáng爬了过来,也愣怔怔地看他。露生不好意思了,可是泪水汹涌,他憋不住。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他闷声闷气地哽咽道:“我没事儿,我就是想家了……”
龙相抬手抓了抓头发,没心没肺地答道:“可是,你没家了呀。”
露生自顾自地把脸往枕头上蹭,一颗心,本以为是已经冷硬的了,这时忽然恢复了柔软火热,脆弱得一下也碰不得,“我想我爸,我想秀龄……”他咧着嘴,低低地哭出了声音,“我要杀了满树才……我要杀了他全家……我要回家……”
龙相呆呆地看着露生,像是被露生的哭泣震住了;丫丫则是抬起了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拍露生的后背。
“你别哭了。”忽然间,龙相说道,“等我长大了,我送你回家。我爹有很多的兵和钱,等我长大了,那些兵和钱就是我的了,你要杀谁,我就派兵去杀谁。”
露生不言语,只是哽咽。无端地哭了这么一场,他很羞愧,同时也感觉痛快了许多。两只手一起抚摸着他,一只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抚摸着他的脊梁骨,都是小手,比他的手小。
抬起头扯过枕巾擦了擦脸,他做了个深呼吸,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一定不会再哭了。
因为哭破了天也没有用,这么小的两只手,有心无力,保护、安慰不了他。要保护、要安慰,也是他这个最大的,保护、安慰那两个小的。
露生不许龙相告诉旁人自己哭过,龙相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丫丫则是在他身边一坐,也不言语,只隔三差五地看看他,仿佛是心里惶恐,生怕他又哭。
外面的大风还在刮,他们还是不能出门看鱼。露生见龙相百无聊赖地呆坐在chuáng边,便起了个话题问道:“哎,怎么不见你娘呢?”
龙相惊讶地回头望向他,“我没有娘。”
露生没听懂,“她是去世了吗?”
龙相满脸疑惑地摇了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娘。”
露生坐直了身体,“不可能,没有娘,你是从哪儿来的啊?总得有个人把你生出来吧?”
这时候,丫丫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画了个小手枪,“毙了,啪!”
龙相像得了提醒似的,大大地一点头,“噢,对了,让我爹给毙了!”
露生愣了半分多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话,“毙了?你爹把你娘毙了?为什么?”
龙相和丫丫一起摇头,“不知道。”
未等露生再问,窗外忽然响起喊声,“少爷,睡没睡?老爷来瞧你啦!”
龙镇守使的到来让院子里小小地乱了一气。从这个“乱”字来看,可见龙镇守使并不是一位慈父,起码,绝不是天天来看望他的独生小儿子。
一阵小乱过后,露生和龙相全换了地方。平头正脸的huáng妈把他们叫到了正房堂屋里,露生按照礼节,规规矩矩地站立了等着向镇守使问好;而龙相却是坐在了正对房门的一把硬木太师椅上。那把椅子很大,他坐在上面,就显得他人很小,不但放他的小屁股绰绰有余,还能容他侧身抬起左腿,大模大样地用左脚踩着椅子边。右胳膊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搭在支起的左膝上,他歪着脑袋往大开的房门外看。露生瞟他,就见他的小白脸上没什么表qíng,不像是等爹来,倒像是在张望过路的新鲜猫狗。兴致不高,兴趣不大,看也行,不看也行。
然而,龙镇守使一步一响地,还是来了。
今日龙镇守使的模样,大异于露生记忆中的形象。首先,他把头发剪短了,耳朵、脖颈全露出来,看着增添了许多分男子气;其次,他穿了全套的灰呢子军装,军装笔挺,马靴锃亮,甚至还带着马刺。露生望着从长发与睡袍之中钻出来的龙镇守使,发现他长胳膊长腿,走起路来一步是一步,几乎称得上是有风采的。
一双眼睛疲倦地陷在军帽的yīn影中,龙镇守使顶天立地地进了门。屋子里静了一瞬,露生先是一犹豫,随即恭而敬之地垂手鞠躬,先出了声音,“露生给叔叔问安。”
龙镇守使停了脚步望着露生,微微张开嘴,嘴里黑dòngdòng的,不是没牙,是牙齿全披了一层保护色。像被露生吓了一跳似的,他明显是愣了几秒钟,随即才一点头,“噢,露生,想起来了,是露生。这几天住得还习惯?”
露生昂首挺胸,朗朗地回答:“住得很习惯,谢谢叔叔关怀。”
龙镇守使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同时无话可说一般嗫嚅了一声,随即向前面对了自己的儿子。他走近一步,立正后想了想,又走近了一步。
huáng妈站在椅子后头,这时就笑着低声道:“少爷,怎么又不理人了?”
然而龙相仰脸审视着自家父亲,像是感觉十分不满一般,不但一声不吭,而且还皱起了两道漆黑的眉毛。龙镇守使垂下眼帘,慢吞吞地扶着膝盖弯下了腰,看姿态像是要逗孩子,但表qíng紧张严肃,更像是来受审的。
“近来……”他有点结巴,说话也含混,吞吞吐吐地仿佛不大敢说,“还好?”
龙相一点头,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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